省數(shù)學競賽結束后的第四天清晨,我正趴在課桌上補覺,額頭抵著冰涼的桌面。連續(xù)幾夜修改投稿小說的疲憊終于擊垮了我,連周老師走進教室的腳步聲都沒能驚醒我的夢。
“蘇然然!”
額頭磕在桌面的悶響驚醒了我。全班哄堂大笑中,我慌亂抹掉嘴角的口水印,發(fā)現(xiàn)周老師正站在我桌前,手里那本厚重的教案幾乎要戳到我鼻尖。
“下課你來我辦公室一趟。”她推了推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刀。
教室里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周老師“鐵腕”的外號不是白叫的,上學期有人在她課上偷看小說,直接被罰抄了二十遍《滕王閣序》。
下課鈴一響,孟瑤就撲過來掐我的臉:“你是瘋啦嗎?在‘周閻王’課上睡覺!”白夢蝶默默遞來一顆薄荷糖,用眼神示意我自求多福。
教師辦公室空了大半,陳墨老師的座位已經(jīng)收拾得一塵不染,只在窗臺留了盆小小的多肉植物。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周老師的辦公桌上投下斑馬紋似的光影。她面前攤著最新一期《少年文藝》,我的心臟猛地一沉,那期雜志的“新芽”欄目刊登著我的處女作《三色堇不說話》,用的是筆名“堇年”。
“解釋一下?!敝芾蠋熡眉t筆敲了敲雜志。
我死死盯著自己的鞋尖。那篇小說里藏著太多的蛛絲馬跡:戴銀邊眼鏡的數(shù)學老師,總在日記本里夾三色堇花瓣的女生,還有那個雨天共撐一傘的情節(jié)……
“文筆稚嫩得像沒長開的豆芽菜。”周老師突然說,“但情感真摯得讓人心顫?!?/p>
我猛地抬頭,看見她指尖正點著那段描寫——“他的目光像冬日的陽光,明亮卻不灼人。當他在黑板寫下公式,粉筆灰落在袖口時,我總想替他拂去,卻只能把這份沖動寫進日記里。”
“您、您不批評我?”我的聲音很低。
“為什么要批評你?”周老師摘下眼鏡,露出眼角細密的皺紋,“我大三時在《詩刊》發(fā)表的第一首詩,寫的就是我的導師?!?/p>
她從抽屜取出牛皮紙信封推過來:“市中學生文學創(chuàng)作大賽的報名表,截止日期是下周五?!毙欧饫镞€裝著厚厚一疊往屆獲獎作品,扉頁上有她龍飛鳳舞的題詞:“真水無香,大音希聲?!?/p>
陽光突然變得很燙,灼得我眼眶發(fā)熱。周老師起身給窗臺的三色堇澆水,背影罕見的柔和:“寫作和教書一樣,都是種因等果的傻事?!彼蝗晦D(zhuǎn)頭,“你知道為什么我能認出是你寫的?”
我緊張得咬住下唇。
“這個。”她突然抓起我的右手,拇指按在虎口處那個鋼筆磨出的繭子上,“還有這個?!绷硪恢皇种赶蛭业囊骂I,三色堇胸針在陽光下泛著微光。
回教室的路上,我在樓梯拐角撞見了抱作業(yè)本的陸彤。自從孟瑤幫她對抗校園霸凌后,這個靦腆的學妹就成了我們的小尾巴。
“蘇學姐!”她紅著臉塞給我一個信封就跑,“我、我是你的讀者!”
信封里裝著《三色堇不說話》的剪報,邊緣整整齊齊貼著三色堇形狀的貼紙,空白處寫滿密密麻麻的讀后感。其中一段被熒光筆標出:“讀到‘他批改作業(yè)時總在頁腳畫個小太陽’時哭了,我也遇到過這樣的老師……”
紙張在我手中微微顫抖。原來那些輾轉(zhuǎn)反側(cè)寫下的文字,真的能跨越山河,輕輕叩響某個陌生人的心門。
放學后的文學社招新會人聲鼎沸。高三的社長學姐聽說我就是“堇年”,激動地握住我的手:“下期??o你開專欄!”她手腕上的三色堇手鏈晃得我眼花,和白夢蝶送我們的一模一樣。
“其實……”學姐壓低聲音,“周老師上周就在辦公室提過你,說她們班有個文筆很好的女生總在數(shù)學課上寫小說?!?/p>
我耳根瞬間燒了起來。原來那些自以為藏得很好的心事,早被周老師看在眼里。就像我偷偷注視陳墨老師一樣,原來也有人在默默關注著我的成長。
回家的公交車上,我翻開周老師給的作品集。夾在書頁間的便簽飄落在地,上面是她鋒芒畢露的字跡:“真正的寫作不是逃避現(xiàn)實,而是更勇敢地直面它。——周”
車窗外,暮色中的城市亮起萬家燈火。每一扇亮燈的窗戶后,或許都藏著一個正在書寫的故事。我摸出口袋里的三色堇玻璃珠,對著路燈看里面封存的花瓣,它那么小,卻那么倔強地保持著盛放的姿態(tài)。
那晚的日記寫了又撕,撕了又寫,最后留下這樣幾行:
“周老師說我的小說‘讓人心顫’。
原來那些隱秘的心事落在紙上,
會變成星星,
照亮自己的黑夜,
也意外照亮別人的窗臺。
陳墨老師,
是否也讀過我的故事?
是否也認出了,
那些只有我們才懂的密碼?”
合上日記本,我取出那封被翻得卷邊的錄用通知。薄薄的紙張上,《少年文藝》的刊頭莊重典雅,我的筆名“堇年”兩個字小小的,卻清晰得刺眼。
窗外的梧桐枝頭懸著一彎新月。我想起周老師桌上那盆三色堇,想起陳墨老師留下的多肉植物,想起我們?nèi)齻€女孩在雪地里交疊的手,有些東西看似脆弱,卻能在最堅硬的凍土里扎根生長。
就像文字,就像心事,就像那些沒說出口卻永遠真實存在的情感。此刻書桌上的臺燈將我的影子投在墻上,那個低頭寫作的剪影,終于敢挺直脊背,坦然面對自己的光芒。
第二天清晨,我特意提早到校,把參賽報名表工整地填好,輕輕放在周老師的辦公桌上。表格的“作品名稱”一欄,我寫下《紫堇與少年》。
臨走時,我注意到她窗臺上的三色堇新開了兩朵花,紫色的花瓣上還沾著晨露,在朝陽下閃閃發(fā)光,像極了我們每個人心中那些隱秘而美好的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