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結束后的日子，像被抽掉了筋骨，驟然松弛下來，卻帶著一種失重的茫然。蟬鳴在窗外的懸鈴木枝葉間不知疲倦地嘶吼，攪動著凝滯的暑氣。劉昱辰的日子被踢球、和王旭一起拼裝復雜的模型、以及百無聊賴的電視節(jié)目填滿，手機卻成了房間里最安靜的物件。
那個置頂的、備注著“賀知夏”的對話框，沉寂得像一口深井。
偶爾，它會毫無預兆地亮起。
“在？” 賀知夏的頭像跳出來，是一只咧嘴大笑的卡通太陽。
劉昱辰幾乎是秒回：“在！咋了？”
“沒事，看看你死了沒。” 后面跟著一個欠揍的齜牙表情。
“……” 劉昱辰手指懸在屏幕上方，刪刪改改，最終也只憋出一句：“托福，活得挺好?！?/p>
“哦?！?對話結束。
又或者，幾天后。
劉昱辰刷到一條關于新上映電影的搞笑短視頻，猶豫再三，終于鼓起勇氣轉發(fā)過去：“這片子好像挺逗，要不要……”
消息發(fā)出去，石沉大海。
直到傍晚，手機才嗡地震了一下。
“剛看到，還行吧?！?賀知夏的回復平淡得像杯白開水。
“那……去看？” 劉昱辰試探著追問。
“再說吧，熱死了，不想出門?！?對話再次陷入沉默。
每一次屏幕亮起又暗下，都像一根微小的針，在劉昱辰心口輕輕刺一下，留下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他點開她的朋友圈，里面依舊是零星幾條——分享一首歌的鏈接，抱怨一句天氣太熱，或者一張只有天空云朵的、沒有任何配文的圖片。她的世界似乎依舊熱鬧，只是那熱鬧里，不再有他參與的位置。那個在初三教室靠窗位置笑得前仰后合、在足球場邊毫無顧忌吶喊、在月下拉勾約定未來的賀知夏，仿佛被中考這場大雨徹底沖刷進了回憶的角落，只留下一個疏離而模糊的輪廓。王旭有時會約他出去，兩人默默地拼著模型，劉昱辰偶爾會對著零件發(fā)呆，王旭也不多問，只是遞給他需要的工具。
日子在這種若有似無、如同隔靴搔癢的聯(lián)系中，滑向了七月底。懸鈴木的葉子被烈日烤得蔫蔫的，空氣中浮動著柏油馬路蒸騰出的焦糊味。
成績查詢的日子終于到了。
劉昱辰坐在電腦前，空調的冷風呼呼吹著，他卻感覺手心全是汗。鼠標箭頭懸在那個刺眼的“查詢”按鈕上，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心臟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緊繃的神經。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猛地點擊下去。
頁面跳轉，加載的圓圈緩慢旋轉，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終于，白色的頁面刷出，密密麻麻的數字和文字排列開來。他幾乎是屏住呼吸，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急切地掃過那些冰冷的字符。
總分……語文……數學……英語……
當目光最終落在那個決定命運的數字上——**市一中錄取分數線：578分**。
下一行，是他的名字和分數：**劉昱辰：579分**。
懸在喉嚨口的那塊巨石，“咚”地一聲砸回了胸腔，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過了！剛剛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瞬間席卷全身，他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雙手握拳，無聲地在房間里用力揮動了幾下，胸膛劇烈起伏，嘴角抑制不住地咧開。他第一時間抓起手機，想給王旭報喜，卻發(fā)現王旭的信息已經先一步到了：“恭喜，穩(wěn)了?！?劉昱辰會心一笑，回了句：“同喜！”（他知道王旭的成績也足夠上一中）
喜悅只持續(xù)了短短幾秒。一個念頭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纏繞上心頭：她呢？賀知夏呢？她考得怎么樣？那個約定……一起考一中……她一定沒問題吧？
他幾乎是顫抖著手，點開手機，點進那個沉寂的對話框。指尖在輸入框上方懸停，反復斟酌著措辭。狂喜過后，是更加洶涌的忐忑。最終，他只發(fā)出了一句最普通的問候：“查到了嗎？”
這一次，回復來得異?？臁?/p>
“嗯?！?只有一個字。
劉昱辰的心沉了一下。他立刻追問：“怎么樣？”
對話框頂端的“對方正在輸入…”閃爍了很久，久到劉昱辰幾乎以為她不會回了。
終于，消息彈出。
“一中錄取線過了。” 文字很平靜。
劉昱辰剛松了一口氣，下一句話緊跟著跳了出來：
“理科實驗班差0.5分。”
0.5分。
像一枚極細極冷的針，精準地刺穿了劉昱辰剛剛被喜悅填滿的心臟。那點微小的差距，在屏幕上凝固成冰冷的數字，卻在他眼前無限放大，變成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他能想象到賀知夏看到成績時，那張總是充滿陽光和活力的臉上，會是怎樣一種難以置信的錯愕和巨大的失落。她那樣驕傲，那樣努力，語文那樣拔尖……卻偏偏，卡在這該死的0.5分上。周曉雯一定陪在她身邊吧？
他盯著那行字，手指僵硬。想說點安慰的話，可打出來的“沒事，普通班也很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想說“我們還能在一個學?！保瑓s又覺得這安慰對她而言更像是一種提醒。他最終刪掉了所有打好的字，只回了一個笨拙的：“……哦?！?/p>
賀知夏沒有再回復。那個對話框再次沉入一片死寂。
窗外的蟬鳴聲浪似乎更大了，聒噪得讓人心煩意亂。劉昱辰關掉電腦，頹然地倒在床上。天花板上的吊燈白晃晃的刺眼。中考的壓力消失了，一中錄取的喜悅被這0.5分的陰霾沖淡得所剩無幾。更多的，是一種空落落的茫然和對未來的不確定。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忽然亮起，發(fā)出柔和的光。不是微信，是日歷提醒。
**農歷七月初七，七夕節(jié)。**
這個古老而浪漫的節(jié)日名稱，像一道微弱卻清晰的光，驟然刺破了劉昱辰心頭沉沉的迷霧。他猛地坐起身，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下，隨即又瘋狂地跳動起來。
初三的一幕幕如同倒放的電影膠片，在他腦海里飛速閃回。
——靠窗座位，她拍著桌子，紅筆在他空白的課本邊緣寫下“偷句子”的批注，笑聲震得他耳膜發(fā)麻。
——足球場邊，她跳著腳，雙手攏在嘴邊，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他的名字，為他加油，陽光在她身上跳躍。
——午休的棋盤旁，她狡黠地追問男生秘密，被他反將一軍時氣鼓鼓又無可奈何的臉。
——月光下的老槐樹，她伸出小拇指，眼睛亮得像星星：“一起考一中！說定了！”指尖相觸時那微涼的、帶著承諾重量的觸感。
——考后大雨的雨棚下，她急切地爭論著浮力題，手臂相碰時瞬間升騰的灼熱和慌亂……
還有王旭鏡頭里，那張夕陽下定格的合照，她臉頰緋紅，眼睛彎起，盛滿了光。
所有的畫面、聲音、氣息、觸感，在這一刻匯聚成一股洶涌的、無法抑制的洪流，猛烈地沖擊著他。那些被中考壓力壓抑的、被暑假疏離模糊的、被0.5分差距沖擊的懵懂情愫，在“七夕”這個特殊符號的催化下，驟然變得無比清晰和強烈。
他喜歡她。
他喜歡那個笑得沒心沒肺、嗓門震天響、語文好得離譜、像個小太陽一樣的賀知夏！
不是同桌的依賴，不是戰(zhàn)友的情誼，是……是想要靠近她、想要擁有她的那種喜歡！
這個認知如同驚雷在腦海中炸響，讓他渾身血液都仿佛在瞬間沖上了頭頂。一種混合著巨大沖動和莫名恐慌的情緒攫住了他。他抓起手機，點開那個沉寂的對話框。手指因為激動和緊張而微微顫抖，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敲擊，刪掉，又重寫。
“賀知夏。”
“在嗎？”
“有件事……”
“那個……”
刪刪改改，語無倫次。窗外是寂靜的夏夜，只有空調外機低沉的嗡鳴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在房間里回蕩。屏幕的藍光映著他漲紅的臉和額頭細密的汗珠。
最終，他閉上眼，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那句在心底盤旋了無數遍的話，孤注一擲地發(fā)了出去：
“賀知夏，我喜歡你。不是開玩笑?！?/p>
消息發(fā)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靜的房間里異常清晰。
時間仿佛凝固了。劉昱辰屏住呼吸，死死盯著屏幕，感覺每一秒都被拉長成無盡的煎熬。他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聲音。
幾秒鐘后，屏幕頂端刺眼地跳出了“對方正在輸入…”的提示。
隨即，賀知夏的回復幾乎是瞬間彈了出來，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錯愕和熟悉的、帶著點防御性的調侃語氣：
“？？？？？？？？？？”
“不是整蠱吧哥們？？？”
“今天也不是愚人節(jié)啊劉昱辰?。?！”
看著那一連串的問號和“哥們”的稱呼，劉昱辰心頭剛剛燃起的火焰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但他沒有退縮。他深吸一口氣，斬釘截鐵地回復：
“不是整蠱。是真的。賀知夏，我喜歡你很久了?！?/p>
這一次，“對方正在輸入…”的提示閃爍了更久，久到劉昱辰幾乎以為手機信號斷掉了。每一秒的等待都像在油鍋里煎熬。
終于，新的消息跳了出來，只有言簡意賅、不帶任何情緒起伏的三個字：
“行。處吧?！?/p>
沒有驚喜，沒有羞澀，甚至沒有多余的一個字。平靜得像是在答應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比如“行，幫你帶瓶水”。
巨大的狂喜瞬間淹沒了劉昱辰！他幾乎要從床上蹦起來！成功了！她答應了！他用力捶了一下床墊，臉上綻開一個傻乎乎的笑容，手指飛快地在屏幕上敲擊，想要表達自己的激動和承諾。
然而，他剛打出一個“好！”字，賀知夏的下一條信息緊隨而至，像一盆及時的冷水，瞬間澆熄了他所有醞釀好的熱情：
“好了，知道了。挺晚了，睡吧。”
對話戛然而止。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劉昱辰臉上凝固的笑容和眼中尚未褪盡的狂喜，以及一絲迅速蔓延開來的茫然。
這就……開始了？
窗外的蟬鳴依舊，夏夜悶熱。房間里只剩下空調單調的送風聲。劉昱辰握著手機，看著屏幕上那最后一行冷淡的“睡吧”，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他和賀知夏之間那道名為“同桌”的熟悉橋梁，似乎在他莽撞地喊出“喜歡”之后，轟然斷裂了。前方，是一片名為“戀愛”的、完全陌生且令人手足無措的迷霧之地。而這場他期待已久的、發(fā)生在盛夏七夕的告白，開啟的，卻是一個沉默而尷尬的序章。他像個突然被推上舞臺卻忘了臺詞的演員，孤零零地站在聚光燈下，面對著臺下空無一人的寂靜。他拿起手機，想給王旭發(fā)信息，手指懸在屏幕上，最終卻只是煩躁地把手機扔到了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