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上那一點微涼的、帶著顫抖的觸感,如同烙印,刻在了林陽的皮膚上,更深地刻進了他的心里。他維持著那個低頭抵住雙手的姿勢,在寂靜的客廳里坐了許久。胸腔里翻涌的驚濤駭浪——難以置信的悸動、被巨大溫柔包裹的酸澀、以及一種近乎疼痛的憐惜——終于漸漸平息,沉淀為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暖意。
他緩緩抬起頭,指尖依舊輕輕覆在手背那個無形的“印記”上。目光投向夏小滿緊閉的房門。那扇門后,此刻必然正上演著比他激烈百倍的情感風暴。羞恥、懊悔、恐慌……他能想象她此刻正如何蜷縮著,恨不得時間倒流。
他站起身,沒有走向那扇門。他知道此刻任何形式的靠近,哪怕是隔著門板的問候,對她而言都可能是巨大的壓力。他需要給她空間,消化這過于驚世駭俗的主動。
他走到窗邊。不知何時,窗外晴朗的天空已被厚重的鉛灰色云層覆蓋,天色陰沉得如同傍晚,空氣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一場醞釀已久的暴雨,似乎隨時可能傾盆而下。城市的光影在烏云下顯得黯淡而壓抑。
林陽看著窗外,深吸了一口帶著潮濕土腥味的空氣。剛才系里會議帶來的煩躁和疲憊,早已被夏小滿那無聲的觸碰驅散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的力量和一種強烈的、想要守護這份脆弱的悸動的決心。
他回到書桌前,沒有立刻投入工作。他打開電腦,點開了一個加密的文件夾。里面是他作為“青鳥”的設定集、廢稿和……一些從未示人的隨筆草稿。其中一張草稿上,畫著一個女孩模糊的側影,蜷縮在巨大的羽翼陰影下,只有一只手努力地伸向縫隙——和夏小滿下午畫的那幅,竟有著驚人的神似,只是氛圍更加絕望。
他凝視著那張舊稿,又想起夏小滿速寫本上那幅被鎖鏈束縛的羽翼和努力伸出的指尖。一種難以言喻的宿命感悄然爬上心頭。
門內。
夏小滿將臉深深埋進柔軟的綠葉抱枕里,滾燙的臉頰貼著冰涼的布料,試圖給過載的大腦降溫。指尖殘留的觸感如同火焰,灼燒著她的神經(jīng)。她做了什么?!她竟然……竟然主動去碰了他的手!兩次!
巨大的羞恥感和一種被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恐慌幾乎將她撕裂。她緊緊攥著抱枕的邊緣,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林陽會怎么想?會覺得她很奇怪?很可怕?很……不知廉恥?
她不敢想象他當時的表情。震驚?厭惡?還是……像昨夜那樣,帶著讓她心慌意亂的悸動?
混亂的思緒中,卻有一個微小的聲音在頑強地冒頭:他閉著眼靠在那里,眉頭緊鎖,那么疲憊的樣子……她只是……只是不想看他那么累……
這個念頭讓她稍稍平靜了一點點。她抬起頭,目光落在書桌上那本攤開的《青鳥》。她伸出手,指尖眷戀地拂過扉頁上她畫下的暗號,還有林陽畫的那張她折紙的背影速寫。又想起他因為她一句“畫很好”而亮起的眼睛,因為他一句“累死了”而緊鎖的眉頭。
兩個林陽在她腦海中交織:光芒萬丈卻戴著面具的“青鳥”,疲憊真實、會因她觸碰而僵硬的林陽。
她走到書桌前,拿起鉛筆。不是為了構思分鏡,只是本能地想平復心緒。筆尖在速寫本上無意識地滑動,勾勒著窗外翻滾的烏云輪廓,線條壓抑而沉重。畫著畫著,一個模糊的念頭,如同烏云縫隙中透出的微光,悄然浮現(xiàn)——她好想,好想親眼看看……看看“青鳥”老師是怎么畫畫的。不是作為助手看分鏡稿,而是看他本人,握著畫筆,在畫布或稿紙上,一筆一劃地創(chuàng)造那個她深愛的世界。
這個念頭是如此清晰,如此強烈,帶著粉絲最純粹的憧憬,也混雜著對那個真實林陽更深的好奇。然而,這個愿望對她而言,幾乎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奢望。且不說林陽需要隱藏身份,單是提出這個請求本身,對她就是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她放下鉛筆,看著紙上壓抑的烏云,眼神黯淡下來。
晚餐時間,氣氛比昨夜更加微妙。
夏小滿躲在房間里,直到林陽將簡單的炒飯放在小茶幾上,并輕聲說了一句“吃飯了”,才鼓起巨大的勇氣,低著頭,腳步僵硬地挪了出來。
她甚至不敢靠近茶幾,只遠遠地站著,目光死死盯著自己的腳尖,仿佛那里有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
林陽看著她的樣子,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平和:“坐吧?我放這邊了。”他指了指茶幾離她房間較近的那一側。
夏小滿像受驚的小動物,飛快地瞥了一眼他指的位置,又立刻低下頭。她猶豫了幾秒,才挪過去,只坐了沙發(fā)最邊緣的一點點,身體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她端起屬于自己的那碗炒飯,小口小口地吃著,頭埋得低低的,恨不得鉆進碗里。
林陽坐在茶幾對面,安靜地吃著飯。他沒有刻意找話題,也沒有看她,只是偶爾發(fā)出一點碗筷碰撞的輕微聲響。他知道她需要時間??蛷d里只剩下窗外越來越響的風聲,吹動著樹葉嘩嘩作響,暴雨的氣息愈發(fā)濃烈。
夏小滿食不知味。每一次輕微的聲響都讓她神經(jīng)緊繃。她快速扒完碗里的飯,放下碗筷,像完成任務一樣,立刻就想逃回房間。
“等等。”林陽的聲音適時響起,溫和卻帶著一種讓她無法拒絕的磁性。
夏小滿的身體瞬間僵住,端著空碗的手指收緊。他要說什么?要提剛才的事了嗎?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她。
“那個……”林陽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他放下自己的碗筷,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發(fā)頂,“明天……周末,編輯那邊暫時沒催稿,我……想畫點東西。”
夏小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說這個。
“不是趕稿,也不是分鏡?!绷株栴D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聲音放得更輕緩,“就是想……畫點自己想畫的。放松一下。”他抬起眼,目光越過茶幾,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和……小心翼翼的試探,落在了夏小滿緊緊攥著碗的手指上。
“你……”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你之前說……想看看‘青鳥’老師畫畫?”
轟——!
夏小滿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他……他怎么知道?!她只是在心里想想!從未說出口!難道……她下午畫烏云時無意識地把愿望也畫出來了?還是……他能讀心?!
巨大的震驚和恐慌讓她幾乎無法呼吸,端著碗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jié)慘白。她猛地抬起頭,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真正地對上了林陽的目光!
那雙總是盛著陽光或帶著探究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像夜空下的海,里面清晰地映著她驚慌失措的影子。沒有戲謔,沒有試探,只有一種沉靜的、帶著某種承諾意味的光芒。
“如果你……”林陽看著她瞬間煞白的臉和驚恐的眼神,心猛地一揪,聲音放得更加柔和,帶著安撫的力量,“如果你明天……有空,也……不害怕的話……”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積攢最后的勇氣,然后,清晰而緩慢地發(fā)出了那個邀請:
“你愿意……留下來看看嗎?”
“就在這里。”
“看我畫。”
話音落下,客廳里陷入一片死寂。窗外的風聲更大了,嗚嗚地刮過窗欞,預示著暴雨的臨近。茶幾上,兩碗沒吃完的炒飯散發(fā)著余溫。
夏小滿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她端著空碗,眼睛睜得大大的,里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巨大的恐慌,以及……一絲被巨大餡餅砸中的、幾乎要眩暈的狂喜和難以置信!
他……他邀請她?!
看她畫畫?!
看“青鳥”老師本人畫畫?!
這個她剛剛還在心底視為奢望的愿望,此刻竟然被他如此直接、如此鄭重地……捧到了她的面前?
巨大的信息量和情感沖擊讓她的大腦徹底宕機。她看著林陽,看著他眼中那份沉靜而鄭重的期待,嘴唇顫抖著,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喉嚨像是被滾燙的鉛塊堵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她想點頭,想瘋狂地點頭!那個愿望是如此強烈!
可恐懼的本能也在瘋狂拉扯著她!這太近了!這太超過了!她要怎么面對?要說什么?要做什么?巨大的社交壓力瞬間將她淹沒!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風聲如同嗚咽。夏小滿的身體因為激烈的內心掙扎而微微顫抖。林陽耐心地等待著,沒有催促,只是安靜地看著她,眼神溫和而堅定,像在守護著一株在風雨中掙扎的小苗。
終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長沉默后。夏小滿緊緊攥著空碗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泛白。她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幅度小到幾乎看不見。
但林陽看到了!
他眼中瞬間迸發(fā)出璀璨的光芒,如同烏云縫隙中驟然劈下的閃電,照亮了整個陰沉的空間!一個如釋重負又充滿巨大喜悅的笑容,在他臉上緩緩綻放。
“好!”他用力地、清晰地應了一聲,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激動,“那……明天見!”
夏小滿在他那聲“好”出口的瞬間,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再也無法承受這巨大的情感沖擊。她猛地低下頭,端著空碗像被燙到一樣,轉身飛快地沖回了自己的房間,“砰”地一聲關上了門!落鎖的聲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響亮急促。
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她大口喘著氣,心臟狂跳得像是要從喉嚨里蹦出來!手中的空碗“哐當”一聲掉落在腳邊的地毯上,她也渾然不覺。巨大的羞赧、恐慌、難以置信的狂喜,以及一種即將直面神祇的敬畏感,如同洶涌的浪潮,將她徹底淹沒。
門外,林陽聽著那巨大的關門聲和碗落地的輕響,臉上的笑容卻依舊燦爛。他看著那扇緊閉的門,眼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期待和溫柔。
窗外的風聲更急了,第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厚重的云層,緊接著是沉悶的、由遠及近的滾雷聲。
暴雨,終于要來了。
而門內門外,兩顆各自懷揣著巨大秘密和悸動的心,也在這風雨欲來的夜晚,被一場未言的邀約,緊緊地系在了一起。明天,那扇緊閉的創(chuàng)作之門,將為那個沉默的女孩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