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家屬等候區(qū)的燈光慘白如霜,無聲地流淌在冰冷光滑的地磚上,凝固成一片絕望的凍土??諝饽郎萌缤寥肷詈?,濃烈的消毒水氣味是唯一的活物,它鉆進蘇念的鼻腔,黏附在喉嚨深處,帶來一種窒息般的苦澀灼燒。她蜷縮在金屬椅的角落,赤腳踩在冰涼的地面,寒意如同細小的毒蛇,順著腳心蜿蜒而上,嚙咬著她的骨髓。那張繳費憑證像一塊燒紅的烙鐵,被她死死攥在掌心,邊緣幾乎要被指甲摳破。三萬塊。嶄新的。冰冷的。帶著若有若無的鐵銹腥氣。
羅謀最后離去的畫面在眼前瘋狂閃回:濕透的校服緊貼嶙峋的身軀,每一步挪動都牽扯著右肩劇烈的抽搐,深埋頭顱下那雙抬起時瞬間凍結(jié)的空洞眼睛,以及冰層下翻涌的、被強行壓制的絕望與不屑解釋的疲憊。這三萬塊,沾著誰的血?巷子里混混的?還是更可怕的、未知的深淵?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絞緊心臟,每一次搏動都帶來尖銳的刺痛。
巨大的玻璃墻隔開兩個世界。墻內(nèi),外婆在慘白燈光下如同一具被高科技強行挽留的標本,無聲地陷在儀器與管線的冰冷叢林里。氧氣面罩扣住她灰敗脫形的臉,心電監(jiān)護屏幕上微弱跳動的綠色波形,是蘇念搖搖欲墜的精神所系的唯一繩索。
突然,她的目光死死釘在外婆枯瘦的手腕上。
藍色的塑料住院腕帶依舊刺眼。但腕帶下方,纏繞在手腕皮膚與冰冷塑料之間……那一點微弱的、熟悉的藍色線頭,消失了!
心猛地沉入冰窟!她屏住呼吸,視線急切地掃過蒼白的手背、薄薄的被子……空空如也!那點如同詛咒標記的藍色,不見了!是被護士無意蹭掉?還是……某種終結(jié)的冰冷前兆?巨大的恐懼和窒息感瞬間將她吞噬,她猛地將臉更深地埋進膝蓋,身體無法控制地劇顫。那張繳費憑證,冰冷沉重,像一塊刻著“罪孽”的寒冰。
“蘇念…” 李老師帶著濃濃疲憊的沙啞聲音響起,一只溫暖卻同樣顫抖的手搭上她冰涼的肩膀,“別…別自己嚇自己??赡芫褪堑袅恕馄攀中g(shù)剛完,暫時穩(wěn)定,是好事…錢的事…總有辦法…”
“錢…” 蘇念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茫然空洞,“臟的…一定是臟的…” 她聲音干澀如砂紙摩擦,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尖銳的痛感卻壓不住心頭的冰冷和罪惡,“外婆知道…會恨死我的…”
淚水洶涌滑落。李老師心疼地摟緊她,嘴唇翕動,卻再難說出安慰的話。長廊盡頭,安全出口幽綠的指示燈散發(fā)著不祥的光。時間在慘白與慘綠交織的絕望中沉重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城西,廢棄工廠的鋼鐵墳場在午夜寒風(fēng)中嗚咽。銹蝕的管道如同垂死巨蟒,纏繞著坍塌廠房的森白骨架。濃重的鐵銹、機油腐敗和潮濕霉菌的氣息混合成死亡的陳釀。
一道瘦削佝僂的身影在瓦礫荒草中踉蹌穿行。
是羅謀。
每一步挪動,都踩在燒紅的烙鐵上。右肩胛骨深處的碎裂感,每一次牽扯都帶來撕心裂肺的劇痛,眼前陣陣發(fā)黑,牙齒死咬下唇,口腔彌漫濃重血腥。更致命的是右肋下方——那里如同被塞進了一塊燒紅的炭,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內(nèi)臟被灼燒、撕裂的尖銳痛楚,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在體內(nèi)瘋狂攪動!冷汗在冰冷僵硬的校服上結(jié)成鹽霜。他左手死死摳著右肋,指甲隔著布料深陷皮肉,試圖用自毀的痛楚壓制地獄般的灼燒,徒勞無功。
深埋的頭顱下,粗重如破風(fēng)箱的喘息混合著破碎的抽氣聲,在死寂中回蕩。
終于,那棟鬼屋般的紅磚小樓——利民典當——出現(xiàn)在視野。銹跡斑斑的金屬防盜門虛掩著。
羅謀在門口停住,劇痛讓他身體劇烈顫抖,幾乎栽倒。意識模糊,扭曲光影晃動。就在這時,一陣尖銳如針扎的刺痛猛地從右肋下方傳來!
“呃——!” 壓抑不住的痛苦悶哼擠出齒縫!他身體猛地一弓,左手更用力地摳進右肋,指節(jié)凸起泛白!冷汗瞬間布滿額頭!灼燒感之下,竟隱藏著另一種……銳利的東西?像碎玻璃或金屬碎片!恐懼混合劇痛,如毒蛇纏上心臟。
必須離開!
求生的兇光在深陷的眼窩中爆發(fā)!他猛地抬頭,左臂爆發(fā)出慘烈氣勢,狠狠撐住旁邊冰冷、布滿銹蝕顆粒的磚墻!指甲刮出血痕!拖著報廢的右臂,踉蹌著,一步一抽搐,一步一嗚咽,像被毒箭射中的垂死野獸,撞開那扇恥辱的金屬門。
門內(nèi),狹窄污濁。昏黃燈泡搖曳。柜臺后空無一人。
羅謀再也支撐不住,順著冰冷磚墻滑倒在地,蜷縮在柜臺與墻壁的夾角里。劇烈喘息回蕩,每一次吸氣都如吞滾燙刀片,牽扯右肋深處致命的灼痛與異物感。冷汗如洪水浸透內(nèi)衣。他死死摳著右肋,指節(jié)“咯咯”作響,手背銹褐色疤痕猙獰扭曲。
試圖蜷縮保護腹部,微小動作卻引來右肋處更猛烈的、燒紅鐵釬穿刺攪動般的劇痛!尖銳深入,仿佛有東西在皮肉內(nèi)臟間滑動切割!
“唔……” 破碎呻吟混著血腥逸出,絕望彌漫。意識在劇痛浪潮中沉浮,視線模糊旋轉(zhuǎn)。昏黃燈光分裂成晃動的光斑。他知道,自己可能撐不到天亮了。
嗡…嗡…
微弱卻清晰的震動從褲袋深處傳來!
手機!
微弱的電流刺穿混沌意識!是蘇念?!外婆怎么樣了?!
驚懼與渺茫希望如回光返照攫住他!死死摳著右肋的左手,帶著痙攣般的急切與瘋狂,猛地探向褲袋!
動作牽動全身傷口!
“呃啊——?。?!”
凄厲慘嚎沖破喉嚨!右肋下方被異物標記的灼痛點,如同炸藥桶轟然爆炸!內(nèi)臟被滾燙硫酸混合碎玻璃反復(fù)攪拌的極致痛楚席卷全身神經(jīng)!眼前徹底黑暗,金星瘋狂閃爍!身體猛地向上彈起,額頭重重撞在冰冷柜臺底部邊緣!
“咚!” 沉悶撞擊!
鮮血瞬間從額角新傷和撞破的嘴角涌出,糊滿半張臉。蜷縮的身體劇烈痙攣抽搐,像瀕死的魚,喉嚨發(fā)出“嗬嗬”的絕望嘶鳴。
滔天劇痛幾乎將他拍碎。但褲袋里持續(xù)微弱卻執(zhí)著的震動,像深淵里唯一垂下的蛛絲!他不能放手!
“嗬…嗬…” 喘息混著血沫。沾滿血污的左手在極致痛苦與痙攣中,依舊死死顫抖地伸在褲袋里摸索!抓?。?/p>
指尖終于觸到冰冷堅硬輪廓!用盡殘存意志和力量,猛地將手機掏出!帶出黏膩血絲,滴落冰冷骯臟的地面。
屏幕幽藍光刺著布滿血絲、被血水模糊的眼。
不是來電。是新短信提示。
又是短信!
巨大失落如冰水澆頭,渺茫可能性卻如毒藥吸引。沾血手指顫抖如風(fēng)中落葉,笨拙瘋狂戳向冰冷按鍵!解鎖!快解鎖!
劇痛讓手指失控!按錯!密碼錯誤!眼前陣陣發(fā)黑!
“操…操…” 帶血腥味的咒罵擠出齒縫。左手背狠狠抹去糊眼的血污,視線短暫清晰!集中!他死死盯著按鍵,用盡靈魂最后力量控制那顫抖的手指——
解鎖成功!
幽藍光映亮糊滿血污、猙獰痛苦的臉。顫抖著點開短信。
發(fā)件人:陌生號碼。
內(nèi)容:
“錢已匯,外婆安好。”
七個字。七把淬毒冰刃,瞬間刺穿殘存的所有幻想與支撐!
錢已匯?誰匯?匯哪?外婆安好?怎么可能?!他親見ICU兇險,親耳聞醫(yī)生喪鐘!他剛典當懷表,換來沾著極致恥辱的二百五十塊!假的!陷阱!“假債”背后的人…顧清遠?羅熠同伙?!
巨大的荒謬、被玩弄的憤怒、比劇痛更深沉冰冷的絕望,如同黑色海嘯將他徹底吞沒!所有的堅持、掙扎、痛苦……都變成冰冷殘酷的笑話!
“嗬…嗬嗬…呵…呵呵呵…” 破碎扭曲、帶著濃重血腥味的笑聲,如同瀕死野獸最后的嗚咽,從緊咬的、溢血的齒縫間絕望逸出。笑聲充滿自嘲,充滿無邊死寂。
沾滿血污的手無力松開。
“啪嗒。”
手機掉落冰冷骯臟、布滿灰塵與新鮮血污的地面。屏幕幽藍光,冰冷映照旁邊飄落的當票——“懷表壹塊,當金貳佰伍拾元整”,映亮他額角嘴角不斷涌出的鮮血,和那雙徹底失去光亮、只剩下無邊黑暗冰冷的眼睛。
廢墟巢穴里,昏黃燈泡發(fā)出最后嗡鳴。蜷縮血泊絕望中的少年,身體劇烈痙攣漸漸微弱,只剩斷斷續(xù)續(xù)破碎的喘息。高燒的無形火焰在傷痕累累的軀殼內(nèi)猛烈燃燒,臉頰泛起不正常潮紅,與血污形成詭異對比。意識沉入冰冷粘稠的黑暗。
時間在ICU外凝固成堅冰。蘇念背靠冰冷墻壁蜷縮,李老師強披在她身上的外套擋不住骨髓里滲出的寒意。身體精神雙重透支,讓她陷入麻木半昏沉。外婆暫時穩(wěn)定的消息是懸頂之劍。那三行警示的字跡和三萬塊沾血的鈔票,是沉重枷鎖。
口袋里的手機震動,打破死寂。
蘇念猛地驚醒,心臟提到嗓子眼!顫抖掏出手機——趙強!
那個在畫室打翻顏料桶的瘦高個同學(xué)!凌晨來電?
不祥預(yù)感瞬間攫住她。按下接聽鍵:“喂?趙強?”聲音干澀沙啞。
“蘇念?!是…是我!”電話那頭趙強氣喘吁吁,聲音驚恐焦急,背景是呼呼風(fēng)聲和車輛噪音,似在狂奔,“出…出大事了!我…我好像看到羅謀了!在…在西郊!老工廠廢墟那邊!”
羅謀!西郊廢墟!
電流貫穿蘇念疲憊神經(jīng)!她猛地坐直!“你看到他了?他怎么樣?在哪?”聲音拔高急切。
“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看著像!太嚇人了!”趙強聲音抖得厲害,“我跟幾個哥們晚上…呃…有點事,路過那邊…聽到‘利民典當’那個破房子里有動靜!像挨打!撞門聲!特別響!我們…我們沒敢過去看!后來…后來就看到一個人影從里面爬…爬出來!渾身是血!衣服都破了!走路…搖搖晃晃,像快死了!然后…他摔倒了…就…就再沒爬起來!蘇念…他…他不會真死了吧?我們要不要報警啊?”
趙強語無倫次,恐懼彌漫。關(guān)鍵信息如冰錐刺入蘇念腦海:西郊廢墟!利民典當!渾身是血!爬出!摔倒!再沒起來!
羅謀!他出事了!在那片吃人的廢墟里!
巨大恐慌瞬間淹沒蘇念!他送錢時地獄般的模樣,捂住右肋的動作……三萬塊背后的血……趙強的描述讓所有不詳預(yù)感化為猙獰現(xiàn)實!
“報警!快報警!叫救護車!把位置發(fā)給我!快啊趙強!”蘇念對著手機嘶喊,聲音因極度恐懼而變調(diào),猛地從椅子上彈起,撞得金屬椅腿刮擦地面發(fā)出刺耳銳響。
“念…念念?怎么了?”李老師被驚醒,驚愕地看著她煞白的臉。
“羅謀!他在西郊廢墟!快死了!趙強看到的!”蘇念語無倫次,渾身抖得像風(fēng)中秋葉,攥著手機的手指骨節(jié)發(fā)白,“我得去!我得去找他!” 她像沒頭蒼蠅般就要往外沖。
“蘇念!你冷靜!”李老師一把抓住她冰涼顫抖的手臂,力道很大,“深更半夜!西郊那片廢墟多危險!你一個女孩子去能做什么?報警!聽老師的,先報警!讓警察和救護車去!”
“來不及!趙強說他摔倒了就沒再起來!他傷得很重!流了很多血!”蘇念掙扎著,淚水奪眶而出,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被命運絲線死死捆縛的窒息感讓她幾乎崩潰,“他…他是因為外婆…因為那三萬塊才…”后面的話卡在喉嚨里,帶著血腥味。
李老師看著蘇念瀕臨崩潰的樣子,又想到羅謀送錢時那副模樣和趙強的描述,心也沉了下去。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好!報警!老師陪你一起報!然后我們等消息!你不能一個人去冒險!”
蘇念在李老師強硬的阻攔和相對理智的話語下,掙扎的力道稍稍松懈,但身體依舊抖得厲害。她看著李老師迅速拿出手機撥打報警電話,清晰地描述地點和情況,請求救護車。每一個字都敲打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時間,從未如此緩慢而殘忍。
等待的每一秒都是煎熬。蘇念死死盯著手機,祈禱著趙強發(fā)來的定位,祈禱著警察和救護車能快一點,再快一點。外婆還在ICU里生死未卜,羅謀又倒在冰冷的廢墟血泊中……巨大的無力感和恐慌幾乎要將她撕碎。
仿佛過了幾個世紀,手機終于震動,趙強發(fā)來了一個模糊的定位截圖,附帶一條語音:“就…就這附近!蘇念,救護車叫了嗎?太嚇人了我不敢回去看…”
蘇念立刻將定位轉(zhuǎn)發(fā)給李老師,李老師又補充給報警中心。
“好了,警察和救護車已經(jīng)出發(fā)了。”李老師掛斷電話,臉色凝重地拍拍蘇念的背,“現(xiàn)在,我們只能等?!?/p>
等。這個字像一座山壓下來。蘇念無力地滑坐回冰冷的椅子上,雙手緊緊交握,指甲深深掐進手背的皮肉里,試圖用這微不足道的痛楚來抵御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目光空洞地望著慘白的地面,腦海里卻全是趙強描述的景象:渾身是血的身影,從黑暗的巢穴中爬出,然后倒下……羅謀空洞絕望的眼睛,在他送來那三萬塊時最后抬起的一瞬,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刺鼻的消毒水氣味混雜著血腥和廢墟帶來的塵土味,猛烈地沖擊著鼻腔。搖晃的擔架車滾輪在冰冷的地面上發(fā)出急促而規(guī)律的摩擦聲,伴隨著救護車頂燈旋轉(zhuǎn)投射的、令人心慌的紅藍光斑,在凌晨空曠的街道上拉出扭曲的光帶。
羅謀感覺自己像一片在驚濤駭浪中沉浮的枯葉。意識被撕扯成碎片,沉浮在無邊粘稠的黑暗和尖銳的劇痛之間。每一次顛簸,每一次擔架車的輕微轉(zhuǎn)向,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他右肩和右肋深處,激起新一輪撕裂般的痛楚浪潮。喉嚨里壓抑著破碎的呻吟,每一次逸出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
“血壓80/50!心率130!血氧92%!開放兩條靜脈通路!乳酸林格氏液快速補液!注意保暖!”一個冷靜而急促的男聲在耳邊響起,穿透了嗡鳴的噪音。
冰冷的聽診器探頭貼上他灼痛滾燙的胸膛,帶來一陣激靈。粗糙的布料被剪開的聲音,暴露在冷空氣中的皮膚瞬間激起一片雞皮疙瘩。
“右肩大片挫傷腫脹,皮下淤血嚴重,疑似骨裂或脫位!右肋下…我的天!”護士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明顯的驚愕,“深度灼傷!創(chuàng)面腐黑,邊緣紅腫,有感染跡象!這…這像是化學(xué)燒傷!還有…有異物嵌入!像是…金屬碎片?”
“化學(xué)灼傷?異物?”醫(yī)生的聲音凝重起來,“創(chuàng)面污染極其嚴重!準備大量生理鹽水沖洗!動作快!小心別觸碰那些碎片!通知急診準備清創(chuàng)手術(shù)室和破傷風(fēng)抗毒素!聯(lián)系外科會診!快!”
緊接著,是大量冰冷液體猛烈沖刷創(chuàng)面的感覺。生理鹽水澆在暴露的、被硫酸侵蝕得腐黑露骨、又嵌著不明碎片的傷口上,劇烈的刺痛如同千萬根燒紅的鋼針同時扎下!
“呃啊——?。。 ?/p>
一聲非人的、凄厲到極致的慘嚎猛地從羅謀喉嚨深處沖破!他整個身體如同被高壓電流擊中,在擔架上猛地弓起、劇烈地痙攣抽搐!束縛帶瞬間繃緊!沾滿血污的臉扭曲變形,額角脖頸青筋暴起,雙眼驟然睜開,瞳孔因劇痛而擴散,里面翻涌著混沌的、被徹底激發(fā)的獸性痛苦和狂暴!
“按住他!小心別碰到傷口!”醫(yī)生厲聲喝道。
幾只手同時用力壓在他劇烈掙扎的軀干和四肢上。力量很大,卻無法完全壓制那股源于極痛的本能反抗。
“好痛…滾開…別碰我?。 ?破碎的、嘶啞的、充滿暴戾和抗拒的咆哮從羅謀緊咬的齒縫間迸出,混合著血沫。他完好的左臂瘋狂地揮舞著,試圖推開那些觸碰他、帶來更劇烈痛苦的手,眼神渙散而狂亂,像一頭徹底失去理智、瀕臨瘋狂的困獸。右肋下方那持續(xù)不斷的、如同被硫酸反復(fù)澆灌又被異物切割的劇痛,在清水的沖刷下被無限放大,徹底摧毀了他殘存的意識防線。
“鎮(zhèn)靜劑!咪達唑侖2mg靜推!快!”醫(yī)生果斷下令。
冰涼的藥液迅速注入靜脈。掙扎的力度開始減弱,狂亂的嘶吼變成斷斷續(xù)續(xù)的、痛苦的嗚咽,最終歸于沉寂。只有身體在藥物作用下無法控制地微微抽搐,和沉重而破碎的呼吸聲證明著生命的存在。那雙暴戾狂亂的眼睛緩緩閉上,濃密的睫毛在慘白脫形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臉頰因高燒泛著病態(tài)的潮紅。
救護車尖銳的鳴笛撕裂黎明前的黑暗,沖進了市第一醫(yī)院急診中心的大門。
急診清創(chuàng)手術(shù)室的無影燈慘白刺眼,將一切都暴露在冰冷無情的光線下??諝饫飶浡鴿饬业南舅⒌夥碗[隱的血腥味。羅謀被安置在窄小的手術(shù)臺上,身上蓋著無菌單,只露出右肩和右肋下方那片猙獰的創(chuàng)傷區(qū)域。強效鎮(zhèn)靜劑讓他陷入昏沉,但身體依舊因為高燒和潛意識的痛苦而微微顫抖。
護士迅速建立著更可靠的監(jiān)護和輸液通路。醫(yī)生戴著無菌手套,眉頭緊鎖地審視著創(chuàng)面。右肋下方,那片被硫酸灼傷的傷口觸目驚心:皮膚和部分肌肉組織呈現(xiàn)出焦黑的炭化狀態(tài),邊緣紅腫潰爛,黃色的膿液和暗紅色的組織液混合滲出。更可怕的是,在腐黑的創(chuàng)面深處,幾點微弱的金屬反光隱約可見——正是嵌入的銳利碎片。
“創(chuàng)面污染嚴重,深度灼傷合并異物嵌入,感染風(fēng)險極高?!贬t(yī)生語氣凝重,“準備大量雙氧水、生理鹽水沖洗!徹底清創(chuàng)!小心取出異物!動作要快,他鎮(zhèn)靜時間有限!”
冰冷的消毒液再次淋下。戴著無菌手套的手,拿著鑷子和刮匙,開始小心翼翼地清理創(chuàng)面周圍的腐壞組織和污物。即使有鎮(zhèn)靜劑的作用,當器械觸碰到傷口邊緣紅腫潰爛的組織,特別是試圖探查那些嵌入的碎片時,手術(shù)臺上昏沉的身體猛地一陣劇烈的痙攣!
“呃…唔…” 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從羅謀緊抿的唇間逸出,即使在藥物作用下,那深入骨髓的劇痛依舊穿透了屏障。他深陷在眼窩中的眉頭死死擰緊,額頭上瞬間布滿冷汗,臉頰的潮紅更加明顯。那只完好的左手無意識地攥緊了身下的無菌單,指關(guān)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
“按??!小心點!別讓他亂動!”醫(yī)生低喝。
護士連忙穩(wěn)住他抽動的身體。
清創(chuàng)在艱難地進行。每一次觸碰,每一次試圖松動嵌入的碎片,都引來手術(shù)臺上無法抑制的顫抖和破碎的痛哼。汗水浸濕了醫(yī)護人員的額發(fā)。
“這塊碎片嵌得很深…靠近腹膜了…小心點…”醫(yī)生屏住呼吸,用最精細的器械小心地夾住一塊邊緣銳利、沾滿黑紅污跡的金屬碎片,極其緩慢地、試探性地向外拔動。
就在碎片被拔動一絲的瞬間——
“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猛地撕裂了手術(shù)室的寂靜!羅謀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中,在手術(shù)臺上猛地向上彈起!束縛帶瞬間繃緊到極限!他雙眼驟然睜開,瞳孔因極致劇痛而極度收縮,里面充滿了血絲和狂亂的痛苦!臉頰因用力嘶吼而扭曲變形,脖頸青筋如同虬結(jié)的樹根暴起!
“別動!別動!按住他!”醫(yī)生和護士同時驚呼,死死壓住他狂暴掙扎的身體!
“滾開!別碰我!痛!殺了我…殺了我!” 羅謀嘶吼著,聲音嘶啞破裂,充滿了瀕死的絕望和暴戾!藥物在這一刻仿佛失效,極致的痛苦喚醒了他體內(nèi)最原始的獸性!他完好的左臂瘋狂揮舞,試圖攻擊任何靠近他的人,右肩和右肋的傷口在劇烈掙扎下滲出更多鮮血和膿液,場面瞬間失控!
“鎮(zhèn)靜劑追加!快!力月西5mg靜推!快啊!”醫(yī)生額頭青筋暴跳,厲聲吼道。
冰涼的藥液再次快速注入??癖┑膾暝趶姶蟮乃幬镒饔孟聺u漸平息,嘶吼變成含混不清的嗚咽,最終化為沉重的、破碎的呼吸。他再次陷入昏沉,但眉頭依舊死死擰著,身體在藥物作用下無法控制地微微抽搐,如同驚濤駭浪后筋疲力竭、瀕臨沉沒的小船。
清創(chuàng)在壓抑的氣氛中繼續(xù)。醫(yī)生臉色鐵青,動作更快更精準。一塊塊沾著血污和焦黑組織的金屬碎片被小心取出,放在無菌彎盤里,發(fā)出冰冷的輕響。創(chuàng)面被反復(fù)沖洗,露出底下被嚴重灼傷、組織壞死的慘烈景象。濃重的消毒水味混合著創(chuàng)面散發(fā)的、蛋白質(zhì)被燒焦般的怪異氣味,彌漫在狹小的空間里。
急診觀察室外,冰冷的藍色塑料椅硌得人生疼。蘇念靠墻站著,臉色蒼白如紙,雙手緊緊交握在身前,指尖冰涼。李老師陪在她身邊,同樣憂心忡忡。她們接到了醫(yī)院的電話,得知羅謀被送到急診,情況危重。
“病人家屬?”一個穿著綠色洗手衣、戴著口罩的護士推門出來,手里拿著幾張單據(jù)。
蘇念和李老師立刻上前。
“病人羅謀,初步處理完畢?!弊o士的聲音帶著職業(yè)性的平靜,但眼神里透著一絲凝重,“右肩嚴重挫傷,疑似肩胛骨骨裂。最麻煩的是右肋下方的深度化學(xué)灼傷合并多處金屬異物嵌入,創(chuàng)面污染感染嚴重,已經(jīng)做了緊急清創(chuàng)和抗感染處理。異物取出來了,像是…某種爆炸或劇烈沖擊崩裂的金屬碎片。”護士頓了頓,看了一眼蘇念,“病人情緒非常不穩(wěn)定,高燒,在清創(chuàng)過程中幾次因為劇痛和應(yīng)激反應(yīng)差點失控?,F(xiàn)在用了鎮(zhèn)靜劑,但效果不持久。他需要留院密切觀察,防止感染擴散和破傷風(fēng)。另外…”
護士的目光落在蘇念身上:“他似乎對醫(yī)療操作有強烈的抗拒和創(chuàng)傷反應(yīng)。我們建議,如果有他信任的人在場,或許能緩解他的應(yīng)激狀態(tài),配合后續(xù)治療。你是蘇念吧?他昏迷中…似乎喊過你的名字。”
蘇念的心臟猛地一縮。喊過她的名字?在那樣極致的痛苦中?一種復(fù)雜的情緒瞬間涌上心頭——震驚,酸楚,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她看著護士遞過來的住院通知單和繳費單,目光落在金額上,又是一陣眩暈。錢…又是錢…外婆那邊…羅謀這里…
“我去辦手續(xù)?!崩罾蠋熆闯隽颂K念的為難,深吸一口氣,接過單據(jù),眼神復(fù)雜地看了蘇念一眼,“念念…你…進去看看他吧。他需要…有人能讓他安靜下來?!?/p>
蘇念怔怔地點頭,看著李老師匆匆走向繳費窗口的背影。她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消毒水味的冰冷空氣,推開觀察室的門。
濃烈的消毒水和藥味混雜著一種淡淡的、類似蛋白質(zhì)燒焦的怪異氣味撲面而來。慘白的燈光下,羅謀躺在靠墻的一張病床上。他換上了藍白條紋的病號服,越發(fā)顯得瘦骨嶙峋。右肩被厚厚的敷料和繃帶固定著。最觸目驚心的是右肋下方,病號服被剪開一個口子,露出大片覆蓋著厚重紗布的區(qū)域,邊緣還能看到暗紅的藥膏和隱約滲出的淡黃色液體。
他的額頭上也貼著紗布,遮住了額角的傷口。臉上糊著的血污被清理干凈,露出底下異常慘白的膚色,雙頰卻因高燒泛著不正常的紅暈。濃密的睫毛緊閉著,在眼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嘴唇干裂毫無血色,微微翕動著,發(fā)出極其微弱、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那只完好的左手露在被子外,手背上扎著留置針,透明的液體正緩緩滴入血管。手背上那道硫酸灼傷的銹褐色疤痕,在燈光下依舊猙獰。
一個護士正站在床邊,手里拿著消毒棉簽和藥膏,準備為他手背上的舊疤痕換藥。她小心地揭開覆蓋在銹褐色疤痕上的舊敷料。
就在棉簽蘸著消毒藥水,即將觸碰到那片凹凸不平、邊緣增生、覆蓋著暗紅薄痂的潰爛疤痕時——
昏迷中的羅謀身體猛地一震!
那雙緊閉的眼睛驟然睜開!
空洞。深不見底。如同兩口瞬間凍結(jié)、吸納了所有光線的枯井。但在那空洞的冰面之下,卻驟然翻涌起一股被劇痛和侵入性觸碰徹底點燃的、近乎暴戾的兇光!那光芒如此尖銳,如此具有毀滅性,仿佛要將眼前的一切都焚燒殆盡!
“別碰我!”一個嘶啞、破碎、卻如同砂紙摩擦金屬般刺耳的低吼,猛地從他緊咬的齒縫間擠出!帶著毫不掩飾的排斥、厭惡和一種被侵犯了最不堪隱秘的滔天怒火!
同時,他那條沒有受傷的左臂如同受驚的毒蛇般猛地抬起,帶著一股狠勁,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揮向護士拿著棉簽的手!
“啪!”
清脆的拍擊聲!
護士的手被重重打開!棉簽掉落在被子上!她驚呼一聲,后退一步,驚愕地看著病床上那雙燃燒著冰冷暴戾火焰的眼睛。
“出去!”羅謀的聲音更加嘶啞低沉,充滿了不容置疑的驅(qū)逐和威脅。他深埋著頭,額發(fā)遮住大半張臉,但那周身散發(fā)出的、拒人千里的低氣壓和濃烈的毀滅氣息,讓狹小的空間瞬間降至冰點。
護士被他眼中的暴戾驚到,又看了看他肋下厚厚的紗布,最終無奈地嘆了口氣,收起藥品,低聲對門口的蘇念說:“他…他抗拒治療。這樣下去感染會加重…你…你試試看吧?!?說完,搖搖頭快步離開了。
門輕輕關(guān)上。狹小的觀察室里只剩下儀器微弱的滴答聲和羅謀沉重壓抑的喘息。
蘇念僵立在門口,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她看著病床上那個蜷縮在陰影里、散發(fā)著冰冷暴戾氣息的身影,看著他右肋下厚厚的紗布,看著他手背上那道猙獰的舊疤……恐懼的本能讓她想要逃離。但護士的話,他昏迷中喊出的名字,還有那三萬塊背后的血……所有的一切,像沉重的鎖鏈拖住了她的腳步。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悸,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朝著病床挪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劇烈的心跳上。
濃烈的消毒水和藥味混合著蛋白質(zhì)燒焦的怪異氣味更加清晰。羅謀似乎察覺到她的靠近,身體更加繃緊,那只完好的左手攥緊了被子,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他沒有抬頭,但蘇念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深埋頭顱下散發(fā)出的、更加濃烈的排斥和警惕。
蘇念在病床邊停下,距離很近。陰影籠罩著她。她看著他那條完好的、卻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的手臂,看著他手背上那道猙獰的、此刻暴露在空氣中、邊緣隱隱有組織液滲出的銹褐色疤痕。
她想起了他撲向被潑漆縱火的畫作《雛鳥》,手臂被灼傷起泡的畫面。想起了“灼膚妄言”里,他拒絕醫(yī)護涂藥,只對某人說“你在,不疼”的場景。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了手。不是去觸碰他抗拒的傷口,而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顫抖,輕輕覆在了他那條完好的、緊攥著被子的左臂上。
指尖觸碰到冰冷僵硬的肌肉。
羅謀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電流擊中!那只緊攥被子的手瞬間更加用力,指節(jié)捏得死白!
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生銹般的滯澀感,抬起了頭。
額前凌亂的黑發(fā)向兩邊滑開,露出了那雙眼睛。
依舊是深不見底的空洞,如同兩口吸納了所有光線的枯井。但在那空洞的深處,此刻卻翻涌著一種極其復(fù)雜、極其尖銳的東西——是警惕?是排斥?是某種被侵犯領(lǐng)地的暴戾?還是……一絲極淡極淡的、被痛苦和狼狽暴露于人前的屈辱?
他的目光,冰冷而直接地落在蘇念的臉上,又緩緩下移,落在了她輕輕覆在他左臂的手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監(jiān)護儀發(fā)出單調(diào)的“嘀…嘀…”聲。
蘇念被那目光刺得渾身一顫,巨大的恐懼讓她幾乎要窒息。她想抽回手,但一種更深沉的力量阻止了她。她迎著他冰冷審視的目光,鼓起全身的勇氣,用極其輕微、帶著無法抑制顫抖的聲音說:
“護士…護士要給你的傷口換藥…”
羅謀沒有任何回應(yīng)??斩吹哪抗庖琅f死死釘在她臉上,里面的冰層似乎更厚了。那只被她覆著的手臂,肌肉僵硬如鐵。
蘇念的心沉了下去。果然不行嗎?她正欲收回手。
就在這時——
羅謀緊抿的、干裂毫無血色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一個嘶啞到幾乎無法辨認、破碎不堪的氣音,如同游絲般,艱難地飄了出來:
“…別…碰…”
聲音太輕,蘇念幾乎以為是錯覺。她屏住呼吸,身體微微前傾。
羅謀深陷在眼窩里的目光,穿透了空洞的冰層,極其緩慢地、艱難地聚焦在蘇念的臉上。那雙空洞的眸子里,翻涌的痛苦、暴戾和屈辱似乎被一種更深沉、更混沌的疲憊和…某種難以言喻的依賴感所取代。他的視線有些渙散,似乎并未完全清醒,只是本能地捕捉著眼前唯一熟悉的存在。
他沾著血污的唇瓣,再次極其艱難地翕動了一下。
這一次,聲音稍微清晰了一點點,卻依舊帶著濃重的嘶啞和破碎,像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你…在…就…好…”
話音未落,他沉重的眼皮如同斷線的幕布,緩緩地、無力地闔上。緊繃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絲力氣,極其緩慢地放松下來,陷入更深沉的昏睡。那只緊攥著被子的左手,也微微松開了一些。
只有那只被蘇念輕輕覆著的左臂,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微弱的、不易察覺的放松。而那只布滿猙獰疤痕、拒絕任何人觸碰的右手,依舊僵硬地垂在身側(cè),如同一個無聲的禁忌。
蘇念僵立在床邊,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指尖下他左臂冰冷的觸感還在,耳邊縈繞著那破碎到極致、卻又清晰無比的四個字:
“…你…在…就…好…”
不是“你在,不疼”。是“你在,就好”。
這四個字,像四顆滾燙的子彈,瞬間擊穿了蘇念心中那堵由恐懼、猜疑和抗拒筑起的高墻!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震撼和深沉的悲憫,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將她徹底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