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藍(lán)繩囚光 LostFaith 233993 字 2025-06-30 10:5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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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診觀察室里慘白的燈光仿佛帶著重量,沉沉地壓下來,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化不開。羅謀再次陷入昏沉,高燒的潮紅暈染在慘白脫形的臉頰上,像兩朵不祥的彼岸花。他呼吸沉重而破碎,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右肋下方那片被厚重紗布覆蓋的禁區(qū),引來身體無法自控的細(xì)微痙攣。

      蘇念的手依舊輕輕覆在他那條完好的左臂上,指尖下的皮膚冰冷僵硬,卻在最深層的無意識里,傳遞出一絲微弱到近乎錯覺的放松。那四個字——“你在,就好”——如同滾燙的烙印,深深刻在她混亂的心壁上,灼得她靈魂都在震顫。不是“不疼”,是“就好”。他需要的不是止痛,只是她在場本身。這份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依賴,像無形的鎖鏈,將她牢牢釘在了這張病床前,無法逃離。

      護士拿著新的敷料和藥膏再次進來,腳步放得極輕,眼神帶著詢問看向蘇念。蘇念深吸一口氣,那濃烈的藥味和蛋白質(zhì)燒焦的怪異氣味直沖鼻腔,她朝護士微微點頭,示意她靠近。護士小心翼翼地揭開羅謀手背上舊疤痕的敷料,那銹褐色、凹凸不平、邊緣隱隱滲著組織液的潰爛創(chuàng)面暴露出來。

      蘇念的心臟瞬間揪緊。她下意識地收攏了覆在他左臂上的手指,指尖微微用力,像是某種無聲的錨定。當(dāng)消毒棉簽蘸著冰涼的藥水,即將再次觸碰到那片猙獰的疤痕時——

      羅謀緊閉的眼睫劇烈地顫動起來,眉頭死死擰緊,喉間溢出壓抑痛苦的嗚咽。那只完好的左臂肌肉瞬間繃緊如鐵,在蘇念的手下微微震顫,充滿了抗拒的張力。

      “別怕…”蘇念的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帶著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指尖傳遞著微不足道的暖意,“…很快就好?!?/p>

      護士的動作快而精準(zhǔn),消毒、涂藥、覆蓋新的敷料。整個過程,羅謀的身體一直在無法自控地顫抖、嗚咽,額上冷汗涔涔,卻奇跡般地沒有再次暴起反抗。蘇念的手像一道脆弱的堤壩,勉強攔住了那滔天的痛苦和抗拒本能。護士做完這一切,長長舒了口氣,對蘇念投去一個復(fù)雜又感激的眼神,迅速收拾東西離開了。

      狹小的空間再次只剩下儀器單調(diào)的“嘀…嘀…”聲和羅謀沉重壓抑的呼吸。蘇念的手心全是冷汗,虛脫感陣陣襲來。她慢慢松開手指,想抽回手,指尖卻傳來一絲微弱的阻力。

      羅謀那只骨節(jié)分明、此刻卻顯得異常脆弱的手,在昏沉中竟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勾住了她的小指。像溺水者本能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蘇念渾身一僵,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她不敢動,任由那冰冷的手指虛虛地勾著自己。目光落在他慘白的臉上,看著他即使在昏睡中也無法舒展的眉心,看著他干裂滲出血絲的嘴唇。三萬塊…那沾著血、帶著鐵銹腥氣的三萬塊…他到底付出了什么?趙強描述的“渾身是血”、“像快死了”的畫面,與眼前病床上這具破碎的軀體重疊在一起,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冰冷。

      時間在煎熬中流逝。李老師辦完住院手續(xù)回來,看著蘇念僵立在床邊的樣子,看著她被羅謀無意識勾住的小指,重重嘆了口氣,將她拉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塞給她一瓶水。

      “喝點水。他暫時穩(wěn)定了,你也得顧著自己?!崩罾蠋煹穆曇羝v不堪,“外婆那邊…暫時還沒消息,但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念念,你告訴老師,這錢…到底怎么回事?羅謀他…”

      “我不知道…”蘇念的聲音干澀沙啞,握著冰冷的礦泉水瓶,指尖用力到發(fā)白,“他送來的時候…就像從地獄里爬出來…他只說‘錢’…然后…” 她說不下去了,羅謀最后抬起時那雙空洞絕望、帶著被世界拋棄的冰冷和不屑解釋的疲憊的眼睛,再次清晰地刺痛她。

      “典當(dāng)行…”蘇念猛地想起趙強電話里的關(guān)鍵信息,“趙強說…在‘利民典當(dāng)’那個破房子里…有動靜…像挨打撞門聲!他是在那里弄成這樣的!那三萬塊…一定和那里有關(guān)!”

      李老師臉色一變:“利民典當(dāng)?西郊那個黑店?那種地方…” 她的話沒說完,但眼里的擔(dān)憂和恐懼更甚。一個高中生,為了錢,深夜闖那種地方…下場可想而知。

      就在這時,蘇念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打破了壓抑的沉默。她慌忙掏出,屏幕上閃爍的竟是“顧清遠(yuǎn)”三個字!畫廊老板?這個時候?

      一股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她。她按下接聽鍵,聲音帶著不自覺的緊繃:“喂?顧老師?”

      “蘇念?”電話那頭顧清遠(yuǎn)的聲音依舊溫和,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這么晚打擾你。我聽說…你外婆住院了?情況怎么樣?需要幫忙嗎?”

      蘇念一愣。他怎么知道外婆住院?消息傳得這么快?

      “謝謝顧老師關(guān)心,還在ICU觀察…”蘇念謹(jǐn)慎地回答,心卻懸了起來。

      “唉,老人家遭罪了?!鳖櫱暹h(yuǎn)嘆了口氣,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對了,我找你還有件小事。今天下午羅謀急匆匆來畫廊找我,說是家里有急事,問我能不能預(yù)支點裝裱費給他救急。我看他樣子實在著急,就私人借了他二百五十塊應(yīng)急,他拿一塊舊懷表押在我這兒了。說好明天一早就還錢拿表??蓜偛糯蛩娫捯恢标P(guān)機,我有點不放心…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那表…看著對他挺重要的,刻著字呢?!?/p>

      轟——!

      顧清遠(yuǎn)的話如同驚雷,在蘇念耳邊炸響!

      懷表!二百五十塊!典當(dāng)行!羅謀送去典當(dāng)行的是那塊刻著“S.N.”的懷表!他只當(dāng)了兩百五十塊?那…那三萬塊…這三萬塊根本不是典當(dāng)懷表得來的!是哪里來的血錢?!

      巨大的震驚和更深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間將蘇念淹沒!她握著手機的手指冰冷僵硬,幾乎要捏碎塑料外殼。顧清遠(yuǎn)溫和的聲音還在繼續(xù),此刻卻像淬毒的細(xì)針,扎進她的耳膜。

      “…蘇念?你在聽嗎?羅謀他沒事吧?”

      “他…”蘇念喉嚨發(fā)緊,聲音干澀得厲害,“他…現(xiàn)在在醫(yī)院…”

      “醫(yī)院?!”顧清遠(yuǎn)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震驚”和“擔(dān)憂”,“怎么回事?嚴(yán)重嗎?在哪家醫(yī)院?我馬上過來!”

      “不…不用了顧老師!”蘇念幾乎是脫口而出,一種強烈的直覺讓她想要拒絕這個人的靠近,“他…需要休息!很晚了!懷表的事…等他醒了,我讓他聯(lián)系您!” 她語速飛快,帶著不容置疑的拒絕,不等顧清遠(yuǎn)再說什么,猛地掛斷了電話。

      冰冷的手機貼在耳邊,蘇念卻感覺不到絲毫溫度,只有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竄上頭頂。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喘著氣,臉色慘白如紙。

      “念念?怎么了?顧清遠(yuǎn)說什么?”李老師焦急地問。

      “懷表…”蘇念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混亂,“他說…羅謀下午找他預(yù)支了二百五十塊,押了那塊懷表…那三萬塊…根本不是當(dāng)表來的!那三萬塊…是哪里來的?!”

      李老師的臉色也瞬間變得煞白。典當(dāng)行、深夜、渾身是血、當(dāng)表只得了二百五、來歷不明的三萬塊…所有的線索串聯(lián)起來,指向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淵。她看著病床上昏迷不醒、傷痕累累的少年,又看看瀕臨崩潰的蘇念,一種無力感和沉重的陰霾籠罩下來。

      “不行…”蘇念猛地站直身體,眼神里閃過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絕,“我要去典當(dāng)行!我要弄清楚那三萬塊是怎么回事!趙強說那里有動靜…像挨打撞門聲…羅謀的傷一定是在那里弄的!那里一定有什么證據(jù)!或者…或者當(dāng)票!對!當(dāng)票!” 她想起了顧清遠(yuǎn)提到的懷表當(dāng)票(雖然顧清遠(yuǎn)說的是抵押給他,但蘇念此刻混亂中已認(rèn)定是典當(dāng)),也想起了影視劇里典當(dāng)東西都會有憑證。

      “你瘋了!”李老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深更半夜!那種地方剛出過事,說不定還有危險!而且羅謀現(xiàn)在這樣,你怎么能離開?”

      “他用了鎮(zhèn)靜劑,暫時不會醒!我必須去!李老師,求你了!”蘇念掙扎著,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聲音帶著絕望的哀求,“那三萬塊…像燒紅的烙鐵!我拿著它給外婆繳費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同謀!我不知道它沾著什么…如果是…如果是更可怕的東西…我…我承受不起!外婆也承受不起!我必須知道真相!求你了李老師,幫我看著他!我很快回來!”

      看著蘇念眼中近乎崩潰的執(zhí)著和痛苦,李老師抓著她的手,最終還是無力地松開了。她沉重地點點頭:“…小心。隨時給我打電話。這里…我看著?!?/p>

      蘇念感激地看了李老師一眼,又深深看了一眼病床上昏睡的羅謀,咬緊下唇,轉(zhuǎn)身沖出了觀察室,身影迅速消失在凌晨醫(yī)院冰冷的走廊盡頭。

      西郊,廢棄工廠區(qū)。

      凌晨的風(fēng)帶著刺骨的寒意和鐵銹、機油腐敗的濃重氣息,呼嘯著穿過坍塌廠房的空洞窗框,發(fā)出鬼哭般的嗚咽。慘淡的月光被厚重的云層切割得支離破碎,吝嗇地灑下幾縷慘白的光,勉強勾勒出這片鋼鐵墳場扭曲猙獰的輪廓。

      蘇念裹緊了單薄的外套,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瓦礫和荒草中穿行。手機屏幕幽藍(lán)的光是她唯一的光源,照著趙強發(fā)來的那個模糊定位。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恐懼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趙強描述的“渾身是血”、“爬出來”、“摔倒沒再起來”的畫面,如同最恐怖的夢魘,在她眼前反復(fù)閃現(xiàn)。

      終于,那棟如同鬼屋般突兀矗立在廢墟邊緣的紅磚二層小樓出現(xiàn)在視野里?!袄竦洚?dāng)”四個銹蝕剝落的大字,在慘淡月光下如同某種不祥的符咒。樓下那扇銹跡斑斑的金屬防盜門虛掩著,門框邊緣似乎有深色的、未干的污漬。

      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鐵銹和灰塵的氣息,如同實質(zhì)的粘稠物質(zhì),猛地從門縫里撲面而來!

      蘇念胃里一陣翻涌,強烈的惡心感讓她幾乎窒息。她捂住口鼻,強壓下嘔吐的欲望,心臟跳得快要炸開。她顫抖著舉起手機,手電光顫抖著投向門內(nèi)。

      昏黃的光線下,狹窄的空間一片狼藉!

      地面覆蓋著厚厚的灰塵,上面印著凌亂拖曳的腳印和…觸目驚心的大片深褐色血跡!血跡尚未完全干涸,在灰塵中呈現(xiàn)出一種粘稠、暗沉的質(zhì)感,一直從門口延伸向柜臺后面。柜臺旁邊冰冷的磚墻上,幾道新鮮刮擦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見,旁邊還沾著暗紅的血點。

      蘇念的腿有些發(fā)軟,她扶著冰冷的門框,手電光顫抖著移動。

      柜臺后面,空無一人。但地面上,散落著幾塊沾滿黑紅污跡、邊緣銳利的不規(guī)則金屬碎片!旁邊還有一小片深藍(lán)色的、被撕裂的校服布料,上面同樣浸染著深色的血污。

      她的目光猛地釘在柜臺角落、靠近冰冷磚墻的地面上。

      那里,蜷縮著一個模糊的人形痕跡——是灰塵被身體壓出的輪廓。在輪廓的中心,一小片更深的、幾乎發(fā)黑的污漬,像一朵絕望凝固的花。而就在這片污漬的邊緣,一張小小的、折疊起來的、染著點點暗紅血漬的紙片,靜靜躺在灰塵里!

      當(dāng)票!

      蘇念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她幾乎能肯定!恐懼和急切驅(qū)使著她,她深吸一口帶著濃重血腥味的冰冷空氣,猛地跨過門檻,踩在粘稠的血跡和灰塵上,踉蹌著撲向那張紙片!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張染血的當(dāng)票時——

      “咔噠?!?/p>

      一聲輕微的、金屬機括轉(zhuǎn)動的脆響,從二樓的方向傳來!在死寂的廢墟中,清晰得如同驚雷!

      蘇念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她猛地抬頭,驚恐的目光投向通往二樓的、隱藏在陰影中的狹窄樓梯!

      有人!

      恐懼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間纏緊她的四肢百??!她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的本能快過思考——她一把抓起地上那張染血的當(dāng)票,甚至來不及看上一眼,緊緊攥在手心,轉(zhuǎn)身就想往外逃!

      “誰?!”

      一個低沉、沙啞、帶著濃濃睡意和被打擾的暴躁的男聲,如同破鑼般從二樓響起!緊接著是沉重的、趿拉著鞋子的腳步聲,快速地向樓梯口逼近!

      “站住!”那聲音變得兇狠,帶著威脅。

      蘇念魂飛魄散!她不顧一切地沖向虛掩的防盜門!

      “砰!”

      一聲悶響!她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屬門板上!巨大的反作用力讓她眼冒金星,肩膀劇痛!門竟然被她慌亂中撞得關(guān)上了!

      腳步聲已經(jīng)沖下樓梯!伴隨著一聲粗魯?shù)闹淞R:“媽的!哪來的小賊!”

      完了!蘇念絕望地回頭,手電光驚恐地掃向樓梯口——一個穿著骯臟背心、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的粗壯男人正罵罵咧咧地沖下來,手里似乎還抄著一根棍狀的東西!他臉上帶著被驚醒的怒火,目光兇狠地鎖定在門口這個闖入者的身上!

      “我…我不是賊!”蘇念背靠著冰冷的鐵門,聲音因極度恐懼而變調(diào),抖得不成樣子,“我…我來找人!下午…下午是不是有個學(xué)生來過?他…”

      “找你媽!”男人粗暴地打斷她,已經(jīng)沖到近前,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暴戾的光,帶著濃重酒氣的呼吸噴在蘇念臉上,“敢闖老子地方!找死!”他手里的鐵棍(蘇念看清了,是一截銹蝕的水管)猛地?fù)P起,帶著風(fēng)聲就朝蘇念砸了下來!

      “啊——!”蘇念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尖叫,下意識地抱頭蹲下,絕望地閉上眼睛!

      預(yù)想中的劇痛沒有降臨。

      “操!”男人發(fā)出一聲更加暴躁的怒罵,“媽的晦氣!”

      蘇念顫抖著睜開眼,發(fā)現(xiàn)那鐵棍砸在了她頭頂上方幾厘米的門框上,發(fā)出刺耳的金屬撞擊聲!男人并非真的要砸她,更像是恐嚇和發(fā)泄被擾清夢的怒火。

      “滾!給老子立刻滾出去!”男人用鐵棍指著虛掩的門縫,唾沫星子橫飛,滿臉兇相,“再讓老子看見你,打斷你的腿!聽見沒有?滾!”

      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懼讓蘇念渾身癱軟。她不敢有絲毫停留,用盡全身力氣拉開門,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了出去,一頭扎進外面冰冷的夜色和呼嘯的風(fēng)中。身后,傳來男人重重的摔門聲和一連串不堪入耳的咒罵。

      蘇念在廢墟中踉蹌奔跑,直到徹底遠(yuǎn)離那棟恐怖的小樓,才背靠著一堵斷墻,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像是要從喉嚨里蹦出來。冰冷的夜風(fēng)吹在冷汗浸透的后背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她攤開緊握的手心,那張染著點點暗紅血漬、皺巴巴的當(dāng)票,如同燒紅的烙鐵,燙著她的掌心。

      她顫抖著,借著手機屏幕幽藍(lán)的光,看向當(dāng)票上模糊的字跡。

      【利民典當(dāng)】

      今收到:懷表壹塊

      當(dāng)金:貳佰伍拾元整

      當(dāng)期:拾日

      當(dāng)戶:羅謀

      (下方是潦草的簽名和模糊的紅指印,以及典當(dāng)行歪歪扭扭的印章)

      二百五十塊!

      顧清遠(yuǎn)沒有說謊!羅謀下午確實只當(dāng)了這塊表,換來了二百五十塊!那三萬塊…那沾著血的三萬塊…果然另有來源!

      蘇念死死攥著這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紙片,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恐懼、混亂、憤怒、一種被巨大謊言和未知黑暗籠罩的窒息感…在她胸腔里瘋狂沖撞!羅謀,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從哪里弄來的這三萬塊?!

      她將當(dāng)票塞進口袋,如同揣著一個隨時會引爆的炸彈,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帶著一身廢墟的塵土和血腥氣,失魂落魄地朝著醫(yī)院的方向奔去。真相的碎片似乎就在眼前,卻拼湊出一個更令人恐懼的圖案。

      急診觀察室的門被猛地推開。

      蘇念帶著一身寒氣、塵土和未散的驚悸沖了進來,臉色比離開時更加慘白,嘴唇都在微微發(fā)抖。李老師立刻迎了上來。

      “念念!怎么樣?沒事吧?嚇?biāo)牢伊?!”李老師看到她狼狽的樣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蘇念沒有回答,她的目光直直地投向病床。

      羅謀醒了。

      或者說,他并沒有完全清醒。強效鎮(zhèn)靜劑的效力似乎正在退潮,而高燒的火焰和傷口持續(xù)不斷的劇痛,將他從深沉的昏睡中拖拽出來,拋入一片混沌痛苦的淺灘。

      他半睜著眼睛,眼神渙散而空洞,沒有焦距地對著慘白的天花板。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著,發(fā)出極其微弱、破碎不堪的呻吟。那只完好的左手,無意識地、神經(jīng)質(zhì)地?fù)缸ブ硐麓植诘臒o菌單,指甲刮擦著布料,發(fā)出沙沙的輕響。每一次微小的動作,似乎都牽扯到右肋下的傷口,讓他的身體無法控制地抽搐一下,眉頭死死擰緊,喉嚨里溢出壓抑的痛哼。汗水浸濕了他額前的黑發(fā),一綹綹粘在慘白潮紅的皮膚上。

      他像一個被困在無邊痛苦煉獄里的囚徒,神志不清,只剩下本能地掙扎和呻吟。

      李老師看著蘇念失魂落魄、欲言又止的樣子,又看看床上痛苦不堪的羅謀,重重嘆了口氣?!皠偛抛o士又來看過,說體溫又升高了,傷口情況不好,必須盡快處理,不然感染擴散很危險…但他這樣…”她搖搖頭,滿臉愁容,“念念,你…問到什么了嗎?”

      蘇念沒有回答李老師的問題。她的目光死死鎖定在羅謀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上,胸腔里翻涌的情緒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恐懼、憤怒、被欺騙的冰冷、還有那該死的、揮之不去的心疼!那張染血的當(dāng)票在她口袋里,像一塊燒紅的炭。

      她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到病床邊。每一步都帶著沉重的回響。她俯視著他,看著他深陷在痛苦中的模樣,看著他無意識摳抓被單的手。

      然后,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羅謀那只正在神經(jīng)質(zhì)摳抓的左手手腕!

      冰冷!僵硬!像抓住了一塊在寒風(fēng)中凍透的石頭!

      “呃…”手腕被突然攥住,羅謀的身體猛地一顫!渙散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聚焦,艱難地、遲鈍地轉(zhuǎn)向蘇念的臉。那雙眼睛里,痛苦依舊占據(jù)主導(dǎo),但似乎還多了一絲被打擾的茫然和…被冒犯的冰冷底色。

      蘇念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銳利如刀,聲音因為極度的壓抑而變得異常冰冷,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向病床上混沌的意識:

      “羅謀,看著我?!?/p>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穿透混沌的力量。

      羅謀深陷在眼窩里的瞳孔,似乎極其緩慢地收縮了一下。渙散的目光掙扎著,試圖凝聚在蘇念那張帶著寒霜的臉上。他微微張著嘴,粗重灼熱的喘息噴在空氣里。

      “告訴我,”蘇念的聲音更冷,攥著他手腕的力道無意識地加重,指甲幾乎要嵌進他冰冷的皮膚里,“那三萬塊,到底是從哪里來的?”

      “三…萬…”羅謀的嘴唇翕動著,發(fā)出破碎的氣音,眼神依舊混亂。

      “對!三萬塊!你送到ICU門口的錢!”蘇念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尖銳和憤怒,像一把冰冷的錐子,“不是那塊破表當(dāng)?shù)亩傥?!是那三萬塊!沾著血的錢!趙強看見你從典當(dāng)行爬出來!渾身是血!告訴我!那錢是哪來的?!”

      “三萬…血…”羅謀的眉頭擰得更緊,似乎被“血”這個字刺激到了,渙散的眼神里掠過一絲清晰的痛苦和恐懼。他試圖搖頭,動作卻虛弱無力,“…假的…短信…陷阱…”

      “什么短信?什么陷阱?!”蘇念步步緊逼,身體因為激動和憤怒而微微前傾,攥著他手腕的手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顧清遠(yuǎn)說你只找他預(yù)支了二百五!當(dāng)票就在這里!”她空著的左手猛地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皺巴巴、染著暗紅血漬的當(dāng)票,幾乎要戳到羅謀眼前!

      “看看!看看這個!懷表!二百五!那三萬塊呢?!你用什么換的?!你的命嗎?!還是…還是你干了什么?!”最后一句質(zhì)問,帶著連她自己都恐懼的顫抖和尖銳的指控意味。她不敢去想那更可怕的可能性,但巨大的恐懼和憤怒讓她口不擇言。

      當(dāng)票上“懷表”、“貳佰伍拾元整”的字跡,在慘白的燈光下,刺眼無比。

      羅謀渙散的視線,似乎終于艱難地聚焦在了那張染血的當(dāng)票上。當(dāng)看清上面的字跡時,他那雙空洞痛苦的眼睛里,驟然掀起劇烈的風(fēng)暴!

      是震驚?是謊言被戳穿的狼狽?是被最不堪方式揭開傷疤的滔天憤怒?還是…一種更深沉的、被徹底踩碎尊嚴(yán)的絕望?

      “呃…嗬…”一聲嘶啞的、如同困獸瀕死般的低吼從他緊咬的齒縫間擠出!他完好的左臂猛地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狠狠一甩!

      蘇念猝不及防,被他猛地甩開,踉蹌著后退一步,那張染血的當(dāng)票也脫手飛出,飄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滾…”羅謀深埋著頭,粗重灼熱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肩膀劇烈地起伏著。那個字,從他緊咬的、溢出血絲的牙縫里擠出,冰冷、暴戾,充滿了毀滅一切的排斥和驅(qū)逐!“…拿…著…你的…臟錢…滾!”

      臟錢!

      這兩個字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狠狠刺穿了蘇念最后的防線!她所有的恐懼、委屈、憤怒,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轟然爆發(fā)!

      “臟錢?!”蘇念的聲音陡然拔高到尖利,帶著哭腔,眼淚洶涌而出,“對!它就是臟錢!沾著你的血!沾著我不知道是什么的臟東西!它救了外婆的命!可它像毒藥一樣燒著我的心!我拿著它!我就是個同謀!羅謀!你以為我想碰它嗎?!你以為我想管你嗎?!”

      巨大的憤怒和委屈讓她失去了理智。她猛地彎腰,一把抓起地上那張刺眼的當(dāng)票,幾步?jīng)_到羅謀床邊,在巨大的悲憤和一種近乎自毀的沖動驅(qū)使下,狠狠地將那張染血的紙片拍在羅謀蓋著的被子上!拍在他那條完好的、此刻卻因憤怒而微微顫抖的左臂旁!

      “看清楚!這是你的東西!你的二百五!你的干凈錢?!那三萬塊呢?!它是什么?!它是什么啊?!”她嘶喊著,淚水模糊了視線,身體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

      這個動作,徹底引爆了羅謀!

      “呃啊——!??!”

      一聲凄厲到極致的、混合著滔天痛苦和暴怒的咆哮猛地撕裂了病房的死寂!羅謀如同被徹底激怒的、重傷瀕死的猛獸,在極致的痛苦和屈辱的刺激下,爆發(fā)出難以想象的力量!

      他完好的左臂猛地橫掃而出!帶著一股慘烈兇悍的氣勢,狠狠砸在床頭那個簡陋的、用來放水杯和藥品的金屬小推車上!

      “哐當(dāng)——!?。 ?/p>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金屬小推車被這股狂暴的力量狠狠掀翻!上面的搪瓷杯、藥瓶、彎盤、盛著消毒液的玻璃罐…所有東西如同天女散花般飛砸出去!

      搪瓷杯砸在對面墻壁上,發(fā)出刺耳的碰撞聲,癟了一大塊滾落在地。

      玻璃藥瓶碎裂!藥片和玻璃渣四散飛濺!

      彎盤叮當(dāng)作響翻滾著撞到墻角。

      最可怕的是那個盛滿淡黃色消毒液的玻璃罐!它被直接掃飛,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然后狠狠砸在蘇念和李老師面前冰冷光滑的地磚上!

      “砰——嘩啦!??!”

      玻璃罐應(yīng)聲粉碎!刺鼻的淡黃色消毒液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潑灑開來,濺濕了蘇念的褲腳和鞋子!冰冷的液體和尖銳的玻璃碎片在地面上肆意蔓延,反射著慘白的燈光,一片狼藉!

      巨大的聲響驚動了整個急診區(qū)!門外瞬間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驚呼!

      “天啊!”

      “怎么回事?!”

      “快來人!”

      李老師被這突如其來的狂暴場面嚇得臉色煞白,驚叫一聲,下意識地后退,差點被地上的玻璃碎片滑倒。

      蘇念也僵在原地,臉上還掛著淚痕,被飛濺的消毒液和玻璃碎片驚得忘記了哭泣。她看著病床上那個如同受傷野獸般劇烈喘息、眼神燃燒著冰冷暴戾火焰的羅謀,看著他因為劇烈動作而牽動傷口、右肋下厚厚的紗布瞬間被暗紅的鮮血和淡黃色膿液洇透…巨大的恐懼和一種更深沉的悲傷攫住了她。

      幾個醫(yī)護人員聽到巨響沖了進來,看到滿地狼藉和病床上渾身散發(fā)著毀滅氣息、傷口崩裂滲血的羅謀,都倒吸一口涼氣。

      “快!鎮(zhèn)靜劑!按住他!傷口裂了!”為首的醫(yī)生厲聲喝道,臉色鐵青。

      護士們手忙腳亂地準(zhǔn)備藥物,想要上前按住羅謀。

      “滾!都滾開!!”羅謀的嘶吼更加暴戾,他完好的左臂瘋狂地?fù)]舞著,拒絕任何人的靠近,眼神死死地盯著地上那片狼藉,盯著那張飄落在消毒液邊緣、被液體迅速洇濕染黃的染血當(dāng)票。他的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著崩裂的傷口,帶來更劇烈的痛苦,卻仿佛要用這極致的痛苦來焚燒掉所有的屈辱和不堪。

      “臟…都臟了…呵…呵呵…”他深埋著頭,破碎扭曲的笑聲混合著粗重的喘息和濃重的血腥氣,從齒縫間絕望地逸出,充滿了無邊無際的自嘲和毀滅欲,“…我…爛命一條…只配…臟錢…只配…活在…臭水溝里…你…”他猛地抬起頭,那雙燃燒著冰冷火焰、帶著無邊黑暗和絕望的眼睛,死死釘在呆立當(dāng)場的蘇念臉上,嘶啞的聲音如同詛咒:

      “…離我…遠(yuǎn)點…別…臟了你…”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棱,狠狠扎進蘇念的心臟!看著他傷口崩裂的慘狀,看著他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要將自己徹底焚燒殆盡的黑暗和自毀,聽著他那句“別臟了你”…所有的憤怒、委屈、恐懼,在這一刻,被一種更洶涌、更決絕的情感徹底沖垮!

      在醫(yī)護人員試圖靠近按住羅謀、注射鎮(zhèn)靜劑的混亂瞬間,在羅謀揮舞左臂激烈抗拒的狂暴中——

      蘇念動了。

      她沒有后退,沒有逃離。

      她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爆發(fā)出孤注一擲的勇氣,猛地向前撲去!完全不顧地上蔓延的消毒液和鋒利的玻璃碎片,不顧羅謀揮舞的手臂可能帶來的擊打!

      她張開雙臂,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狠狠地、緊緊地,抱住了病床上那個因劇痛和暴怒而渾身顫抖、散發(fā)著毀滅氣息的軀體!

      她的動作避開了他右肩和右肋下那片恐怖的創(chuàng)傷區(qū)域,雙臂緊緊環(huán)抱住他瘦削的腰背和左臂,臉頰死死貼在他滾燙汗?jié)?、劇烈起伏的胸膛上!她抱得那么緊,那么用力,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溫度、所有的不甘和憤怒都擠壓進這具瀕臨崩潰的軀殼里!

      “呃…!”羅謀狂暴的掙扎驟然一僵!身體如同被無形的枷鎖瞬間禁錮!蘇念的擁抱來得太突然,太猛烈,太…不顧一切!她溫?zé)岬臏I水瞬間浸濕了他胸前的病號服,滾燙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布料灼燒著他的皮膚。

      “閉嘴!羅謀你給我閉嘴!”蘇念的聲音悶在他胸前,帶著濃重的哭腔,卻異常兇狠,像只被徹底激怒后亮出獠牙的小獸,“什么臟不臟!什么臭水溝!你說了不算!”

      她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卻死死盯著羅謀那雙因震驚而短暫失焦、隨即翻涌起更復(fù)雜風(fēng)暴的眼睛,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狠絕:

      “這錢臟了是吧?這命爛了是吧?好!那我們就一起臟!一起爛!”

      她的手臂收得更緊,仿佛要將他勒進自己的骨血里,聲音嘶啞卻清晰地響徹在死寂的病房:

      “羅謀!你聽清楚!要臟,就一起臟!”

      “要下地獄——我陪你跳!”


      更新時間:2025-06-30 10:5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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