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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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蟬鳴撕開梅雨季的悶熱時(shí),蘇桃正蹲在教室后墻根。

      用指甲摳著墻皮上干涸的膠漬。

      桑葚汁氧化后的紫黑色斑塊像塊丑陋的傷疤。

      把昨天剛畫好的燕子翅膀染得污糟糟的。

      妞妞舉著根狗尾巴草戳她后背:“蘇老師,二嬸說這墻畫得晦氣,夜里娃們哭鬧都是被嚇的!“

      蘇桃手上一抖,指甲縫里的墻灰簌簌往下掉。

      抬頭望去,幾個(gè)扎著藍(lán)布頭巾的婦人正蹲在籬笆外指指點(diǎn)點(diǎn)。

      王鐵柱媳婦手里納著鞋底,嘴皮子翻得比紡車還快:“這紫不溜秋的顏色像啥?像血!咱村以前死過人的地方才這么晦氣......“

      “胡咧咧啥!“陳鐵柱扛著鋤頭從田埂上沖過來。

      鋤頭把上的泥點(diǎn)子甩到王鐵柱媳婦褲腳上:“蘇老師畫的是二十四節(jié)氣,這是藝術(shù)!“

      嘴上硬氣,耳根卻紅得像曬透的桑葚。

      低頭猛咳兩聲,轉(zhuǎn)身時(shí)偷偷瞥了蘇桃一眼。

      蘇桃望著墻根那灘紫黑色污漬,喉嚨發(fā)緊。

      昨天還夸她畫得好的妞妞奶奶,今早竟把孫女的糖畫掰碎了喂雞。

      說“沾了邪氣的東西不能吃“。

      她蹲下來,用樹枝在地上胡亂畫著。

      指甲縫里的墻灰混著汗水,在掌心洇出個(gè)臟兮兮的印子。

      “蘇老師!“李妞妞舉著個(gè)藍(lán)布包從坡上跑下來。

      辮梢沾著蒲公英絨球:“我娘讓我給你送杏子,說染黃色好用!“

      跑到跟前,布包“嘩啦“散開。

      滾出十幾個(gè)青黃相間的杏子,還有半袋曬干的槐花。

      蘇桃捏起顆杏子,在衣角擦了擦就咬。

      酸澀的汁水濺在下巴上,她抹了把臉。

      突然有了主意:“妞妞,帶我去你家果園看看?“

      果園里,老杏樹歪脖子掛著半樹青杏。

      樹下堆著去年收的桑葚干。

      蘇桃摘了顆桑葚塞進(jìn)嘴里。

      甜膩的汁水混著細(xì)碎的籽在齒間爆開。

      她想起美院色彩課上,老師說過桑葚紫是最難調(diào)的顏色——紅得發(fā)黑,紫得發(fā)苦,像被雨水泡皺的晚霞。

      “妞妞,咱把果園里的果子都摘點(diǎn)?“蘇桃抹了把嘴。

      “杏子染黃,桑葚染紫,槐花染白......“

      “還有俺家李子!“妞妞舉著竹竿往樹上夠:“我爹說李子熟透了是藍(lán)紫色,比桑葚還紫!“

      陳鐵柱的拖拉機(jī)“突突“響著沖進(jìn)果園時(shí),蘇桃正踮腳摘李子。

      他跳下車,車斗里整整齊齊碼著十幾個(gè)白色塑料桶。

      桶蓋上還沾著縣城超市的標(biāo)簽:“蘇老師!“他嗓子啞得像砂紙:“我......我買了顏料!“

      蘇桃的手僵在半空。

      塑料桶蓋掀開的瞬間,刺鼻的化學(xué)味撲面而來。

      捏起一罐金色顏料,在陽光下晃了晃。

      桶底沉淀的亮片閃著冷冰冰的光——這和她用桑葚汁調(diào)出的顏色,差得像天和地。

      “這是丙烯顏料。“陳鐵柱撓著頭,耳尖紅得要滴血:“縣城五金店老板說,這玩意兒不怕水,曬不褪色......“

      “我們不用這個(gè)。“蘇桃把塑料桶推回去。

      指尖碰到桶壁時(shí)打了個(gè)寒顫。

      那些亮片像冰渣子一樣,在手心里激起細(xì)小的雞皮疙瘩:“妞妞,去把杏子核收起來,我們要用果肉染黃色?!?/p>

      陳鐵柱站在原地,拖拉機(jī)突突聲震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望著蘇桃蹲在杏樹下的背影。

      她藍(lán)布衫的后擺沾著桑葚汁,像朵被揉皺的紫云。

      昨天夜里,他偷偷摸進(jìn)祠堂廢墟。

      在燒焦的木梁下翻出個(gè)鐵盒——盒子里有張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子穿著月白旗袍,懷里抱著個(gè)扎羊角辮的小女孩。

      背后隱約能看見村小的老槐樹。

      “那女子......“陳鐵柱蹲在火堆前,火光映得他左臉的疤忽明忽暗:“像不像蘇老師?“

      此刻,蘇桃正把杏子剝開放進(jìn)石臼。

      石杵搗出的汁水濺在她手腕上,像串淡黃的珍珠。

      妞妞舉著根樹枝當(dāng)畫筆,在地上畫著歪歪扭扭的李子樹。

      遠(yuǎn)處,王鐵柱媳婦帶著幾個(gè)婦人往果園走。

      手里捏著不知從哪撕的黃符紙。

      “蘇老師!“陳鐵柱突然大喊:“劉志強(qiáng)帶人來了!“

      蘇桃猛地抬頭,只見三輛摩托車“突突“響著沖進(jìn)果園。

      劉志強(qiáng)叼著煙從車斗里跳下來,身后跟著兩個(gè)紋身青年,手里拎著油漆桶。

      他皮鞋踩過泥地,濺起的泥點(diǎn)子落在蘇桃剛搗好的杏子汁里。

      “蘇老師,“劉志強(qiáng)吐了口煙圈:“聽說你在教娃們畫'不吉利'的東西?我這是為你好?!?/p>

      晃了晃手里的油漆桶:“這些顏料多好啊,又亮又持久,比你那果子汁強(qiáng)多了?!?/p>

      “劉老板,“蘇桃把石臼往身后挪了挪:“娃們喜歡什么顏色,我說了不算,你說了更不算?!?/p>

      “喲?“劉志強(qiáng)冷笑一聲,紋身青年已經(jīng)掄起油漆桶往墻上潑。

      刺鼻的化學(xué)味瞬間蓋過了桑葚紫。

      白墻被潑出一道刺目的紅,像傷口裂開的血痕。

      “住手!“陳鐵柱突然沖過去,拖拉機(jī)鑰匙串甩得嘩啦響。

      他擋在墻前,紋身青年掄起的油漆桶“咣當(dāng)“砸在他肩膀上。

      紅漆濺在他藍(lán)布衫上,像片燒焦的楓葉。

      “陳鐵柱你瘋了!“劉志強(qiáng)瞪大眼睛:“這墻我買了,我想咋畫就咋畫!“

      “這墻是村小的,是娃們的?!瓣愯F柱抹了把臉上的紅漆,左臉的疤在陽光下泛著紫紅色:“你要是敢動(dòng)蘇老師畫的畫,老子跟你拼了!“

      蘇桃望著陳鐵柱發(fā)紅的左臉,想起徐婆婆說過的話——那疤是救火時(shí)留下的。

      此刻他站在墻前,像棵被雷劈過的老槐樹,歪歪扭扭卻死死扎著根。

      她突然明白,自己為什么總能在他眼里看到火光——那是和徐婆婆、和素秋先生一樣的火光,燒了這么多年,都沒滅。

      “劉志強(qiáng)!“蘇桃舉起手機(jī):“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報(bào)警!“

      劉志強(qiáng)愣了一下,隨即冷笑:“報(bào)??!誰不知道你在這破村小混日子?報(bào)警正好讓大伙兒看看,你教娃們畫些啥見不得人的東西!“

      紋身青年還要上前,陳鐵柱突然抄起地上的石臼砸過去?!芭椤暗囊宦晲烅?,石臼砸在青年腳邊,泥塊濺了劉志強(qiáng)一身。

      他罵了句臟話,帶著人灰溜溜地走了。

      夕陽把果園染成橘紅色時(shí),蘇桃蹲在墻根調(diào)顏料。

      石臼里的桑葚汁混著杏子肉,攪出碗底沉淀的紫色渣滓。

      陳鐵柱蹲在她旁邊,手里捏著塊干凈布,時(shí)不時(shí)幫她擦濺到臉上的果汁。

      “陳鐵柱?!疤K桃突然開口:“你昨天去祠堂了?“

      陳鐵柱的手頓了頓,布擦過她臉頰時(shí)帶起一陣微風(fēng):“嗯?!?/p>

      “找到啥了?“

      “一張照片?!八⒅鴫ι系淖虾谏蹪n:“照片上有個(gè)女子,抱著個(gè)小女孩,背后是咱村的老槐樹?!?/p>

      蘇桃的手指猛地一抖,石杵“當(dāng)啷“掉進(jìn)石臼。

      她望著墻上的紫黑色痕跡,突然想起徐婆婆說過——素秋先生最愛穿月白旗袍,懷里總抱著個(gè)扎羊角辮的小丫頭。

      那丫頭,會(huì)不會(huì)就是沖天辮女孩?

      “蘇老師,“陳鐵柱的聲音突然啞了:“你覺得......那女子是不是你娘?“

      夕陽最后一絲光亮消失在地平線時(shí),蘇桃用桑葚汁在墻上畫了第一筆紫。

      那顏色像被雨水泡皺的晚霞,像被歲月揉皺的記憶,像所有說不出口的思念,在斑駁的墻面上緩緩暈開。

      遠(yuǎn)處傳來妞妞的歌聲:“雨打芭蕉咚咚響,春雨驚春清谷天......“

      歌聲里,陳鐵柱偷偷抹了把臉。

      左臉的疤在月光下泛著紫紅色的光。


      更新時(shí)間:2025-06-30 13:3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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