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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霧還未散盡,蘇桃已經(jīng)扛著畫架站在了教室外墻上。

      露水打濕了她的帆布鞋。

      草葉上的水珠順著褲腳往下淌,在腳踝處洇出一個(gè)個(gè)深色的圓點(diǎn)。

      她哈了口氣,搓了搓凍得發(fā)紅的手指。

      又低頭看了看調(diào)色盤——昨天剩下的桑葚汁已經(jīng)氧化發(fā)黑,得重新調(diào)了。

      “蘇老師,俺給你帶早飯了!”

      沖天辮女孩的聲音從墻根傳來。

      接著是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蘇桃回頭,看見妞妞舉著個(gè)缺了角的搪瓷缸。

      缸里飄著熱氣,隱約能看見幾個(gè)金黃色的饃饃。

      “謝謝妞妞?!?/p>

      蘇桃笑著接過來。

      掰了半個(gè)饃,蘸了蘸缸里的咸菜汁。

      饃饃還帶著鍋氣,咬一口,麥香混著咸菜的酸爽在嘴里散開。

      比昨晚剩下的冷饅頭強(qiáng)多了。

      “蘇老師,你在干啥呀?”

      妞妞趴在畫架旁,小腦袋瓜幾乎要碰到墻。

      “這墻上畫啥好呢?”

      蘇桃舔了舔嘴角的咸菜渣,眨了眨眼:

      “畫二十四節(jié)氣。從立春開始,畫到冬至,讓咱們村的娃娃們都能記住老祖宗的智慧?!?/p>

      “二十四節(jié)氣?”

      妞妞眨巴著眼睛。

      “是不是就是‘春雨驚春清谷天’那個(gè)?”

      “對(duì)咯!”

      蘇桃用畫筆蘸了蘸清水,在調(diào)色盤里調(diào)出淡淡的綠色。

      “立春是春天的開始,墻上得畫點(diǎn)發(fā)芽的柳枝、開花的桃樹,再畫只小燕子……”

      她一邊說,一邊用鉛筆在墻上輕輕勾勒。

      “等顏色干透了,再用顏料上色?!?/p>

      妞妞蹲在旁邊,托著腮幫子看得入神。

      她的小臉蛋凍得紅撲撲的,鼻尖上還掛著幾滴沒擦干的水珠,像顆熟透的櫻桃。

      “蘇老師,我?guī)湍氵f顏料吧!”

      妞妞自告奮勇地跳起來,跑過去抱起放在一旁的顏料箱。

      “你要啥顏色,我給你拿!”

      蘇桃剛要阻止——顏料箱昨兒剛被雨水泡過,萬一又漏了可咋整——

      卻見妞妞已經(jīng)手腳麻利地打開了箱蓋。

      箱子里,三十支顏料整齊地排列著,雖然包裝有些發(fā)皺,但好歹沒再泡水。

      她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笑著說:

      “行,那你幫我拿赭石色。”

      “赭石色是啥樣的?”

      妞妞撓了撓頭,在顏料箱里翻找起來。

      蘇桃正要解釋,忽然聽見身后傳來“突突突”的聲音。

      她回頭一看,陳鐵柱正開著拖拉機(jī)往墻根靠近,車斗里裝著半袋水泥和幾捆麻繩。

      拖拉機(jī)“突突”響著,震得地上的塵土飛揚(yáng),驚得墻根的麻雀“撲棱棱”飛走了。

      “鐵柱,這兒不用你幫忙!”

      蘇桃連忙喊。

      “你把東西放邊上就行?!?/p>

      陳鐵柱跳下拖拉機(jī),胳膊上還沾著沒擦干凈的水泥灰。

      他撓了撓頭,咧嘴笑道:

      “我來看看蘇老師還需要啥。昨兒你畫的‘雨的聲音’,娃們都說好,我也想給咱村小添點(diǎn)新東西?!?/p>

      他說著,已經(jīng)走到畫架旁,低頭瞅了瞅墻上的鉛筆稿。

      陽光照在他的左臉上,那道燒傷的疤痕在光影里顯得沒那么明顯了,倒像是一道歷經(jīng)滄桑的勛章。

      “蘇老師,這立春的柳枝咋畫?”

      陳鐵柱指著鉛筆稿。

      “是不是得畫點(diǎn)嫩芽?”

      “對(duì),嫩芽得用淺綠,再加點(diǎn)鵝黃提亮?!?/p>

      蘇桃蘸了蘸調(diào)色盤里的綠色。

      “你幫我遞赭石色,我給柳枝勾個(gè)邊?!?/p>

      “赭石色是啥樣的?”

      陳鐵柱捏著一支顏料問。

      蘇桃抬頭一看,差點(diǎn)笑出聲——他手里捏的,分明是深紅色,顏色濃得像要滴下來。

      “那個(gè)是深紅,赭石色是……”

      她話還沒說完,陳鐵柱已經(jīng)把顏料擠到了調(diào)色盤里。

      “哎喲,錯(cuò)了錯(cuò)了!”

      蘇桃趕緊攔住他。

      “那是給石榴花用的,赭石色得是那種帶點(diǎn)黃的顏色,像……像咱們村后山上的紅土。”

      陳鐵柱撓了撓頭,又低頭在箱子里翻找。

      蘇桃趁機(jī)調(diào)好了綠色,正要給柳枝上色,忽然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是番茄醬的味道!

      “陳鐵柱!”

      她猛地轉(zhuǎn)頭,只見陳鐵柱正捏著那支深紅色顏料,伸出舌頭舔了舔指尖。

      “你……你干啥呢?”

      陳鐵柱眨巴眨巴眼,一臉無辜:

      “俺嘗嘗是不是番茄醬。你看這顏色,跟俺娘烙饃時(shí)抹的番茄醬一模一樣?!?/p>

      蘇桃的嘴角抽了抽,手中的畫筆差點(diǎn)掉在地上。

      她定睛一看,陳鐵柱的指尖確實(shí)沾著點(diǎn)紅色的顏料,被他這么一舔,嘴唇上還掛著一絲亮晶晶的痕跡,活像偷吃了糖的孩子。

      “那是顏料,不能吃的!”

      她哭笑不得。

      “顏料有毒,吃下去會(huì)肚子疼的?!?/p>

      陳鐵柱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用袖子在嘴上一抹,尷尬地笑了:

      “嘿嘿,俺老家的番茄醬也是這個(gè)顏色,俺就……就習(xí)慣性嘗嘗。”

      蘇桃剛想說他兩句,忽然“哎呀”一聲——

      陳鐵柱的手肘不小心碰到了顏料箱,箱蓋“砰”地一聲彈開,十幾支顏料骨碌碌滾了一地。

      最要命的是,那支被陳鐵柱誤當(dāng)成番茄醬的赭石色顏料,正好滾到了墻根的磚縫里,正好停在了一處墻皮下。

      “這可咋整……”

      蘇桃蹲下去撿顏料,手剛伸到磚縫旁,忽然頓住了。

      “等等,這墻皮下是啥?”

      陳鐵柱也湊過來,兩人蹲在墻根,盯著那處磚縫。

      陽光正好照在磚墻上,墻皮下隱約透出幾個(gè)模糊的字跡,像是被人用刀刻上去的,又像是被歲月侵蝕得只剩下了輪廓。

      “‘打倒日本鬼……’”

      蘇桃輕聲念了出來,指尖不自覺地?fù)徇^那處磚縫。

      “這是……抗日標(biāo)語?”

      陳鐵柱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站起身,聲音低沉:

      “俺知道。這是俺爹當(dāng)年和戰(zhàn)友們刻的。”

      蘇桃猛地抬頭,對(duì)上陳鐵柱的眼睛——他的眼神不再是從前的平靜,而是帶著一絲沉重,仿佛打開了一扇通往過去的門。

      “俺爹是八路軍,當(dāng)年在這兒打過鬼子?!?/p>

      陳鐵柱蹲下來,手指輕輕拂過磚縫。

      “那時(shí)候村小是臨時(shí)指揮部,鬼子來掃蕩,俺爹他們就躲在墻后……”

      他的聲音有些發(fā)抖。

      “后來鬼子走了,俺爹他們?yōu)榱肆魝€(gè)紀(jì)念,就在墻上刻了標(biāo)語?!?/p>

      蘇桃的心跳得厲害,手指無意識(shí)地攥緊了畫筆。

      她望著墻下那行模糊的字跡,仿佛能看見當(dāng)年那些年輕的身影——他們有的穿著破舊的軍裝,有的臉上還帶著稚氣,在磚墻上刻下誓言,用血肉之軀守護(hù)這片土地。

      “那……后來呢?”

      她輕聲問。

      陳鐵柱沉默了一會(huì)兒,眼神望向遠(yuǎn)處:

      “后來仗打完了,俺爹回了村,當(dāng)了村官。這村小一直留著,就是為了讓娃們記住——咱們的日子,是那些人用命換來的。”

      陽光照在兩人身上,墻上那行模糊的標(biāo)語在光影里若隱若現(xiàn)。

      蘇桃忽然明白,為什么陳鐵柱總說“娃們不能沒學(xué)上”——那不僅是一間教室,更是一段不能被忘記的歷史。

      “蘇老師!”

      陳鐵柱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泥土。

      “這墻,得好好修。不能讓標(biāo)語就這么被埋了。”

      蘇桃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重新落在墻上的鉛筆稿——立春的柳枝、發(fā)芽的桃樹、飛舞的燕子……

      她忽然覺得,這幅畫不再只是一幅節(jié)氣圖,而是一段時(shí)光的載體,要把過去和現(xiàn)在,緊緊連在一起。

      “陳鐵柱!”

      她輕聲說。

      “你幫我遞赭石色吧,這次我保證不畫錯(cuò)了。”

      陳鐵柱咧嘴一笑,轉(zhuǎn)身去撿顏料。

      陽光照在他的背影上,那道燒傷的疤痕仿佛也在發(fā)光,像一段沉默的歷史,在歲月里靜靜訴說。


      更新時(shí)間:2025-06-30 13:3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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