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家姆媽在廚房忙碌著,甜膩的香氣絲毫未能沖淡舒方圓心底的驚悸。他按照電話里關父給的地址早早找了過來,還沒來得及仔細打量這個家,琳琳把他拉到一旁,羞紅著臉,小聲告訴他那個“意外”,他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瞬間出了一身冷汗。狂喜?不,是巨大的惶恐和后怕。他腦海里像過電影般回放著昨天那場如履薄冰的會面,關父審視的目光,關母暗藏機鋒的詢問,自己每一句小心翼翼的應答,每一個刻意調(diào)整過的坐姿。如果沒有這個猝不及防的“意外”,他幾乎可以斷定,自己精心維持的、那點微薄的體面會被徹底撕碎,結局只有一個——出局。他以為靠著自己的才智擔當贏得了愛情,叩開了命運的門扉。原來,改寫軌跡的不過是一個計劃外的生命??酀淖涛对诳谇宦娱_來?!澳笐{子貴”?他咀嚼著這個古老的詞匯,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輪到他,竟成了“父憑子貴”。無論如何,結果是自己想要的,命運已經(jīng)向他伸出了橄欖枝。
餐桌上,精致的上海本幫菜散發(fā)著誘人的光澤。黃魚年糕軟糯鮮香,腌篤鮮湯汁濃郁,糖醋排骨晶瑩剔透。然而,每一口滑入舒方圓的喉嚨,都像裹著蜜糖的砂礫,難以下咽。他的味蕾在抗議,胃在微微抽搐,這是與他的粗糲成長背景截然不同的精致。但他臉上卻堆滿了真誠的贊嘆:“阿姨手藝真好,這黃魚真鮮!”“這排骨酸甜度剛剛好!”他努力模仿著別人品嘗美食時,那種自然流露的享受表情。
琳琳信以為真,開心地不斷給他夾菜,小小的碗里堆成了小山。關父端著飯碗,眼神平靜地掃過舒方圓略顯僵硬的咀嚼動作,掠過他因努力吞咽而微微滾動的喉結,那目光像X光,穿透了舒方圓精心構筑的“得體”外殼,直抵他內(nèi)在的局促與不適。關父沒有言語,只是嘴角噙著一絲幾不可察的、了然于心的弧度,如同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棋手,早已看穿了對手的每一步勉強。這頓午餐,對舒方圓而言,是一場無聲的煎熬,是融入這個世界的又一次艱難預演。
午后的陽光慵懶地流淌在關父的書房里,紫檀木的茶桌泛著溫潤的光澤,文竹的枝葉在微風中輕顫,投下婆娑的影。茶香裊裊,關父泡茶的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不容打擾的儀式感。舒方圓學著他們的樣子,小口啜飲著清冽的茶水,舌尖的苦澀似乎沖淡了方才飯菜的甜膩,也讓他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
這時,關家父母對視了一眼,關母緩緩開口說道:“小舒,事已至此,既然你們認定了彼此,那我們也無話可說?;槭卤仨氉ゾo操辦,在這之前,我們有些話必須先講清楚,也算是丑話講在前面,免得日后多生枝節(jié)反而埋怨。你既然要娶琳琳,就得到上海來生活,工作的事我們會想辦法安排,我們能提供給你的也不過是塊敲門磚,至于以后怎樣要看你自己的造化?!?/p>
抓緊結婚、定居上海、工作安排。舒方圓的心跳驟然加速,一股熱流涌上心頭,這不正是他夢寐以求的跳板嗎?他幾乎要脫口而出的感激被強行按捺下去,只化作一句謙卑的承諾:“好的,阿姨,我一定好好努力,不讓你們失望?!?/p>
“另外,想必你也能理解,為了保護琳琳,有些事情我們必須提前約定好,內(nèi)容我們也已經(jīng)擬好了,你看一下,如果沒問題,你就簽個字,摁上手印,也算是你對琳琳和我們的一個保證,你也別多心,再怎么說,我們也就琳琳一個女兒,只要你們好好的,你是絕不會吃虧的?!?關母起身,走向書桌。那一刻,舒方圓莫名地感到一絲寒意。當那兩張薄薄的A4紙被遞到他手中時,紙張的冰涼觸感讓他指尖一顫。他低下頭,白紙黑字,清晰得刺眼。一行行掃過:
協(xié) 議 書
甲方:關琳琳
乙方:舒方圓
茲因雙方自愿,故定于 年 月 日舉行結婚儀式,雙方基于平等自愿的情況下協(xié)商,共同遵守以下條款。
〈一〉婚后由甲方提供坐落于 房產(chǎn)一處,供婚后居住,此房產(chǎn)產(chǎn)權完全屬于女方擁有,不視作夫妻共同財產(chǎn),與男方無任何關聯(lián)。男方不得在未經(jīng)允許的情況下,留宿任何人。
〈二〉婚后由女方父母安排男方工作,男方必須保證,所有經(jīng)濟收入均需上交女方,男方不得私藏錢財,遇有百元以上大額開支,必須得到女方父母的同意方可支出。
〈三〉婚后兩人所生子女,無論男女,均需跟女方姓。
〈四〉婚后如果發(fā)生感情破裂的情況,男方自愿凈身出戶,孩子的撫養(yǎng)權歸女方,且男方自愿放棄探視權。
〈五〉婚后女方對男方父母不負有贍養(yǎng)及探視義務,為避免矛盾,由男方出面,主動杜絕男方老家親戚間的不必要往來。
協(xié)議人(甲方)
協(xié)議人(乙方)
年 月 日
紙張在他手中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從腳底直沖頭頂,讓他幾乎窒息。腦海里一條條地閃過的,是近代史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一系列不平等條約,這一招實在讓他猝不及防。他猛地抬眼看向關琳琳,她同樣瞪大了眼睛,臉色蒼白,嘴唇微張,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賣身契”震驚得無以復加。四目相對,舒方圓在她眼中看到了慌亂、歉意,卻獨獨沒有力量。騎虎難下!這四個字像巨石壓在他的胸口。
那份剛燃起的、對未來的憧憬,瞬間被這份協(xié)議潑上了濃墨重彩的恥辱。只有當你擁有了足夠的話語權,才能夠得到你想得到的。
所有的事情看似就這樣塵埃落定,而命運的齒輪不過才剛剛開始轉(zhuǎn)動。
去車站的路上,氣氛沉悶得令人窒息。關琳琳的不安幾乎要溢出來:“方圓,那個協(xié)議書…我真不知道…太欺負人了…簡直就是不平等條約,壓榨農(nóng)奴!你放心,簽了也沒關系,我們結了婚自己過,不讓他們管…”
舒方圓深吸一口氣,將翻涌的情緒死死壓住。他抽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語氣刻意放得平靜,甚至有些疏離:“你快回去吧,路上擔心點兒?!?他一只腳跨上車門,回頭補充道,“這個事你也別管了,就這樣吧?!?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她的臉龐,最終落向遠處,“他們…也是為你好?!?/p>
“為你好”三個字,他說得異常艱澀。這是給女友的安撫,也是對自己的提醒——在關家父母眼中,這份協(xié)議,確實是保護他們掌上明珠最有效的手段,而他舒方圓,就是那個需要被防備、被約束的“風險因素”。
車門關閉,引擎發(fā)動。舒方圓徑直走向車尾,找到一個靠窗的空位坐下。他沒有再回頭看窗外那個越來越小的、拼命揮手的倩影。他怕自己多看一眼,那強裝的鎮(zhèn)定就會崩塌。車窗玻璃映出他緊繃的下頜線和眼中深不見底的陰郁。列車加速,城市的景象向后飛馳,如同他剛剛經(jīng)歷的、充滿屈辱與妥協(xié)的一天。他攤開一直緊握的拳頭,掌心赫然是四個深深的、滲著血絲的月牙印。
命運的齒輪確實開始轉(zhuǎn)動了,但咬合處發(fā)出的,不是清脆的啟動聲,而是帶著鐵銹與血腥味的、令人心悸的摩擦聲。他得到了通往新世界的船票,代價是親手將自己的尊嚴和一部分靈魂,抵押在了出發(fā)的港口。未來會如何?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個走出山村、滿懷赤誠與熱望的青年舒方圓,在簽下名字的那一刻,已經(jīng)有一部分,永遠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