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琳琳對舒方圓的失望,如同冬日里結在窗上的冰花,起初只是細微的紋路,日復一日,便蔓延成一片無法穿透的冰層。這些年,她無數(shù)次在深夜獨自復盤這段婚姻,試圖揪出那個讓愛情悄然死去的瞬間,卻只看到無數(shù)細碎的砂礫。
戀愛時的花前月下、濃情蜜意,在婚姻的柴米油鹽里迅速褪色。當彼此不再需要戴著“完美”的面具相處,那些曾經被濾鏡柔化的小缺點,便在日復一日的近距離審視下,變得無比刺眼。
舒方圓沉重的腳步聲,咚咚咚地踏在木地板上,像沉悶的鼓點敲在關琳琳緊繃的神經上。“你就不能輕點嗎?每次都是這樣!”她忍不住抱怨。舒方圓起初會歉意地笑笑,但習慣的力量根深蒂固,那咚咚聲不久便故態(tài)復萌。
餐桌上,他吸溜面條、喝湯時發(fā)出的聲音,在關琳琳聽來格外刺耳。“只有鄉(xiāng)下人才這樣!”她蹙著眉,“你以后要改改了?!笔娣綀A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他“啪”地放下碗筷,聲音生硬:“不吃了!就你講究!”一頓飯不歡而散,空氣里只剩下尷尬的沉默。
他喜歡脫了鞋盤腿坐在光潔的椅子上;他睡覺不換睡衣;他有時會忘記換襪子;他睡前偶爾會懶得刷牙……每一個不合關琳琳心意的小毛病,她一遍遍提醒、要求,甚至帶著一種“為你好”的使命感去糾正,而舒方圓只覺得束縛和窒息,認為她小題大做、矯情任性。
新婚不久,關父便問起舒方圓的志向:是走仕途還是進企業(yè)?舒方圓撓著頭,帶著初出茅廬的懵懂問兩者的區(qū)別。關父抿了口茶,目光深遠:“走仕途,就要斷了發(fā)財?shù)哪钕?,否則,路盡頭就是監(jiān)獄。進企業(yè),靈活些,但更看本事,拼的是真刀真槍。哪條路都不平坦,得失寸心知?!笔娣綀A輾轉反側一夜,選擇了企業(yè)——那條看似更自由、更有奔頭的路。關父點點頭,未置一詞。
很快,舒方圓的工作關系從北京調到了上海,進入了當時如日中天的上海新華印刷廠。這是新中國成立后的一家大型國營印刷企業(yè),前身為世界書局,五六十年代的時候,企業(yè)又陸續(xù)并入一些印刷廠、制版所和裝訂所,逐步發(fā)展成一個具有相當規(guī)模的鉛印書刊專業(yè)印刷廠,效益好,工資高,是眼下非常熱門的單位。
舒方圓從生產部門做起,然后調去管理市場部,很快又進入行政部,短短幾年,便成為了企業(yè)的核心人物,印刷廠又是效益最好的時候,大家也知道他的老丈人是分管領導,他如魚得水連連晉級,成為了別人羨慕的對象。
幾年的工作歷練和打磨讓他日趨沉穩(wěn),生活上有了老婆的打點,他已經徹底擺脫了土氣,穿著打扮日益精進,愈加顯得儀表堂堂。
年尾聚餐特別多,夫妻兩人的單位業(yè)務也經常有合作,兩人便經常被邀請了一起參加各種聚會。這天,是舒方圓請客,印刷廠的主要領導都在場,眾人正在包廂里說笑,服務員走了進來,把菜單遞給老舒,說:“領導,您看看今天晚上怎么安排?”
舒方圓的頂頭上司聞言笑道:“小舒啊,越來越有領導架勢了,不錯不錯。”
舒方圓忙站起身,拿著菜單快步走到領導身邊,先躬身倒了一杯茶,又謙卑地說:“領導說笑了,這說明連服務員都知道有事不能越級匯報,所以我這不是向您請示來了嗎?”說著蹲下身來打開菜單給領導看。
大家笑了起來,關琳琳也跟著笑了,她望著丈夫熟悉的面龐,在這一瞬間忽然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
**孕育與裂痕:**
關琳琳的孕期異常艱難,吃啥吐啥,醫(yī)生怕大人孩子營養(yǎng)跟不上,便讓每周都去掛營養(yǎng)液,。舒方圓嘴上不說,心里卻總是犯嘀咕,怎么自己老婆懷個孕這么折騰人,別人懷孕跟玩似的,他姐姐紅霞,生孩子那天還在田里割稻子呢,老家的女人哪個不是跟紅霞一樣呢?一年生一個,跟玩兒似的,哪里會像自己老婆這么矯情?幸好是老家人不知道,不然還不知道得被笑成啥樣子,依著自己老娘那個脾氣,估計能被活活氣死,舒方圓越想心里越不是個滋味兒。
關琳琳生產那天,整個過程持續(xù)了一天一夜,她大呼小叫的一直折騰,一會兒說疼,一會兒說害怕,一會兒說也要生了,一會兒說自己不想生了,關爸爸和關媽媽像哄小孩般忙前忙后,眼睛沒閉一下,起先他也跟著安慰幾句,但是好幾個小時下來,只打雷不下雨,一直也沒有生產的跡象,他看到病房里關爸爸在陪聊,關媽媽在捏腿,便找了個長椅躺著,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等到睡醒,他看看手表,嚇了一跳,沒想到自己睡了六七個小時,他趕忙跑去病房,病房里沒有人,問了護士才知道,孕婦已經進產房兩小時了,這會兒估計快出來了,他跑到產房門口,正碰到大家推著產婦回病房,他訕訕上前,關媽媽冷著臉不看他,關爸爸雖然臉色也不好看,還是招呼他過去推車,他小心翼翼地解釋自己睡著了,誰也沒有接他的話,一個皺巴巴、紅赤赤的小嬰兒睡在關琳琳邊上,他看了一眼,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暖流,這是他舒方圓的血脈骨肉啊,他脫口而出問了一句:“男孩還是女孩???”沉默了幾秒后,關琳琳虛弱的聲音回答道:“是女兒,方圓,我們有女兒了?!彼男臎]來由的一沉,怎么是個女兒呢?但是面兒上他沒露出來,馬上很高興地接口:“太好了,我們有女兒啦?!?/p>
產后三四個月,關琳琳的母乳不夠,便一直托人從香港帶奶粉回來,母乳和奶粉混合著喂養(yǎng),關媽媽心疼女兒,便一直跟女兒睡一個房間幫忙照顧孩子,舒方圓樂得輕松,起先夜里還起來看看,后來見自己也幫不上忙,便一夜好眠到天亮,孩子哭也吵不醒他了。許是因為產后側切,雖然身體看似恢復的差不多了,但她尷尬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會因為一個噴嚏,或者一個大笑,發(fā)生漏尿,她覺得又難堪又恥辱,伴隨著長期睡眠不足和產后身體激素的變化,她總是無緣由地情緒低落,時而崩潰,時而狂躁,舒方圓怕引火燒身總是避之不及,越是這樣,關琳琳便又越是氣恨,但是她又不想父母擔心,便總是躲起來哭,這種情況整整持續(xù)了一年后才逐漸好轉。
**職場與家庭的撕扯:**
產假結束后,她回到單位上班,逃離家之后的每一口呼吸都是暢快而自由,她不再是個無頭緒的新手媽媽,不再是個怕父母看出自己情緒極度壓抑的女兒,不再是個對丈夫滿腹牢騷抱怨的妻子,仿佛只有在家之外,她才重新做回了自己??墒敲刻煜掳嗪?,她卻又迫不及待地往家趕,她想那個小糯米團子,恨不得立馬伸手就能把她抱到懷里,她想那個小東西身上的奶香味,那小小的人兒有一種魔力,只需要咧嘴一笑,就能讓她忘卻所有的苦惱。
小人難養(yǎng)這句話真是真諦,雅雅一兩歲的時候被診斷為過敏性體質,可以吃輔食的年齡了,確實是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碰的,稍不注意就生病,當媽的只能整宿整宿跟著熬,只恨自己不能替孩子生病,那種感覺只有親身經歷了才會懂。日子就在這樣的跌跌絆絆中往前,孩子五歲前她們基本上都是跟姥姥姥爺住在一起,關媽媽提前辦理了內退,成了照顧外孫女的主力。
雅雅上幼兒園后,三口之家才真正獨立。關母重拾自己的文藝生活,忙碌更勝從前。關琳琳既要工作又要顧家,分身乏術。雅雅一生病,工作必然耽誤,自尊心極強的她陷入雙重的自責:既沒當好員工,也沒當好媽媽。壞情緒如同陰云,再次籠罩。
此時的舒方圓,已升任印刷廠二把手。事業(yè)風生水起,專業(yè)能力受認可,人情世故愈發(fā)練達?;丶矣袩犸垷岵耍畠耗搪暷虤鈸渖蟻砗啊鞍职帧?,是他一天中最滿足的時刻。逗弄女兒片刻,聽她咯咯笑幾聲,他便心滿意足地將孩子交還妻子,轉身鉆進書房,關上門處理“更重要”的事務。職務越高,出差應酬越多,面對關琳琳“不顧家”的抱怨,他雖有愧疚,但更多是“為這個家打拼”的理直氣壯,以及一絲“女人就是事多”的不耐煩。
**壓垮的稻草:**
這天,關琳琳有一個重要的專訪,為了這個專訪她準備了好幾天,她先是把雅雅送到幼兒園,又打車去單位,專訪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同事過來在她耳邊說,辦公室有她的電話,她只能抱歉地跟專訪對象說暫停一下,一路小跑去接電話,電話是幼兒園打來的,說雅雅發(fā)燒了,讓家里趕緊接回去。她立馬打舒方圓辦公室電話,始終沒人接,她又打他同事電話,別人告訴她舒副總下午臨時出差了。她只能硬著頭皮去跟主任請假,主任是個老大姐,倒沒說什么,便讓她先走了。
她心急火燎地趕到幼兒園,接上孩子馬不停蹄地趕到兒童醫(yī)院,折騰了半天終于看上病了,一番化驗下來,醫(yī)生告知孩子是支原體感染性肺炎,必須住院,她只能又向單位告假。
兒童醫(yī)院人滿為患。掛號、排隊、化驗……當醫(yī)生診斷為支原體肺炎需住院時,關琳琳幾乎虛脫。整整一周,她衣不解帶地守在病床前,看著女兒燒得通紅的小臉,心如刀絞。關母趕來幫忙,心疼外孫女,更心疼女兒,忍不住埋怨女婿“出差真是時候”。一周后,雅雅出院,小臉瘦了一圈,下巴尖尖的,依偎在媽媽懷里楚楚可憐。剛進家門不久,舒方圓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了。面對岳母的數(shù)落,他不敢反駁,但滿腹委屈:難道他不心疼女兒?工作能說丟就丟?
關媽媽走了后,他看著女兒楚楚可憐的小模樣,心疼地問:“怎么搞的???好好的怎么會得肺炎?”關琳琳沒有回答,她太累了,把孩子遞給舒方圓后,靠在沙發(fā)上就睡著了。舒方圓見狀,便給她蓋上毯子,抱著孩子回到房間。關琳琳總算安穩(wěn)睡了幾個小時,睜開眼的時候有瞬間的茫然,她呆呆地愣了會兒神,推開房門,看到雅雅坐在爸爸腿上,舒方圓正在教她寫字,她不知道為什么心頭一酸,差點落淚。雅雅看到她進來,大聲地喊:“媽媽,你快來,我認識自己的名字了?!?/p>
她走過去,白紙上分別寫著三個名字,雅雅小手點著讀道:“舒-方-圓,這個是爸爸的名字,關-琳-琳,這是媽媽的名字,舒-雅,這是我的名字。”關琳琳夸道:“哇,雅雅好厲害,真棒??墒悄憬嘘P舒雅,知道嗎?”
雅雅抬起稚嫩的臉,望著爸爸說:“可是爸爸說我應該叫舒雅,我應該姓舒?!?/p>
舒方圓有點尷尬,撓撓頭說:“寶貝兒,你叫什么都行,爸爸開玩笑呢。”
雅雅小腦袋一偏,搖頭晃腦地說:“我知道了,我就叫雅雅好了,不姓關也不姓舒,我就是你們的女兒雅雅,我就是我自己?!?/p>
舒方圓順勢也摟住關琳琳,說:“對對對,你就是我們的女兒雅雅,你就是你自己,雅雅可真聰明。”
周一到了辦公室沒多久,主任便找她談話了,她很客氣也很委婉地給了個建議,希望關琳琳調崗別的部門,畢竟編輯部活兒多人少,她有些可惜地看著關琳琳,對于她的工作能力來說,她還是相當肯定的,但她雖然理解關琳琳這個階段的難處,但畢竟工作就是工作,不能總講人情,別人會有意見的。關琳琳的臉瞬間燒紅,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虧心事,一邊跟主任賠禮道歉一邊說自己會好好考慮。
這哪里是調崗?這是宣告她在這個核心部門的職業(yè)生涯終結了。
晚餐時,她艱難地開口。舒方圓有些意外,沉思片刻說:“老婆,調去閑職降薪降職,還得每天打卡,看人臉色,圖什么呢?不如干脆辭職!安心在家照顧雅雅,家里又不缺你那點工資。你在家,想做什么做什么,清閑自在,多好?” 關琳琳內心掙扎,她不甘心放棄事業(yè),但更無法忍受在單位成為“吃閑飯”的尷尬存在。最終,在疲憊和對現(xiàn)實的妥協(xié)下,她點頭同意了。
關父得知后極力反對,他在電話里告誡女兒:“人不能沒有工作!不是為了錢,工作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吃閑飯就吃閑飯,說閑話就說閑話,又不是你一個人會經歷這個階段!你要知道,人一旦沒了工作,就會和社會脫節(jié),長此以往,人會落伍的!” 但當他看到外孫女那瘦了一圈的小臉蛋,看到關琳琳疲憊不堪的臉色,他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只是背地里讓老婆塞了些錢給女兒。
**短暫的平靜與暗涌:**
瑣碎的日子里也不是全無歡愉,關琳琳辭職后,便全身心投入到家庭中,她的廚藝進步飛快,每天變著花樣地研究各種美食,雅雅肉眼可見地圓潤起來,臉蛋也紅撲撲地,每天扎著漂亮的小辮兒,穿的像個小公主般地送到學校,愈發(fā)人見人愛。關琳琳每天把家里收拾的一塵不染,每周都會買一束最漂亮的鮮花回來,精心插在合適的花瓶中。每天晚飯后,舒方圓在家的時候,雅雅便坐在他的腿上,他教她認字、讀書,教她寫毛筆字,寫著寫著,小手上、衣服上、桌子上便到處都是墨漬,不需要關琳琳啰嗦半句,他總是主動收拾得干干凈凈。到了周末,一家人或是外出游玩或是去姥姥家吃喝玩樂,那便是這段婚姻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不得不說,舒方圓在事業(yè)上是有些運氣的,在老丈人的加持和他自己的努力下,又趕上他們單位正是大發(fā)展的時候,他的事業(yè)愈加有聲有色了,很快就摘掉了那個副字,成為了總經理級別,別人難免會在關家父母面前伸出大拇指,夸舒方圓年輕有為,夸關父關母眼光好,慧眼識人,關父雖然是笑而不語,但是關母卻總會適時的插上一句:“哎,你們是不知道,當初啊,他就是個什么都不懂的毛頭小子,也虧了我們不嫌棄他,他才有的今天。”漸漸地,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舒方圓來丈人家便少了起來,總是借口各種忙,能不去就不去。
他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就算是周末在家,也有沒完沒了的電話。雅雅則是在媽媽的陪伴下,馬不停蹄地穿梭于舞蹈室、美術等各種培訓班,原來以為孩子越大,自己會越輕松,自己就可以做自己的事了,哪知道,一天天的,全職主婦的日子比上班還要累,全年無休,隨時待命,關鍵是累死累活的,并沒有感覺自己創(chuàng)造了什么價值,她一天天的感覺在喪失自我中,情緒漸漸悲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