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應(yīng)天無求 云乘風 154582 字 2025-07-02 20:4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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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芷園西廂的藥氣,濃得化不開。

      藥爐在角落里咕嘟作響,紫砂罐口蒸騰著氤氳白氣,濃郁而苦澀的藥香霸道地壓過了血腥與汗味,彌漫在每一寸空氣里。玉簪小心翼翼地用蒲扇控制著火候,眼睛熬得通紅,緊盯著罐中翻滾的深褐色藥汁,那是用趙彪拼死帶回的“續(xù)斷”為主,輔以“血竭”和沈家秘庫的“百年石髓”,精心熬煮的續(xù)命湯。每一次藥汁翻滾,都像在熬煮著芷園最后一線生機。

      應(yīng)無求靜靜地趴在錦褥上,赤裸的脊背依舊插著那七枚刺目的金針。但與之前不同,那被金針強行點燃、如同烈焰焚身的熾熱躁動,在持續(xù)灌入的湯藥作用下,正被一股溫厚而堅韌的生機緩緩包裹、撫平。高燒的潮紅正從臉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消耗后的蒼白,但呼吸卻比之前深沉綿長了許多,每一次吸氣,都仿佛在貪婪地汲取著空氣中彌漫的藥力。肩背上那猙獰的掌印傷口,在淡金色的藥膏光澤覆蓋下,粉嫩的肉芽如同獲得了甘霖滋養(yǎng),正以肉眼可見的、充滿生機的速度,緩慢而堅定地向著中心蔓延、貼合,邊緣的死皮悄然剝落。那深可見骨的鞭痕創(chuàng)面,也被新生的組織緊緊包裹,形成一道暗紅卻不再猙獰的疤痕輪廓。

      金針的尾端,那細微的震顫也平復了許多,不再是無根之火的瘋狂跳動,更像是在溫煦藥力滋養(yǎng)下,順應(yīng)著生命本身韻律的輕微搏動。

      沈芷薇坐在榻邊,指尖搭在應(yīng)無求的手腕上,凝神感受著那脈象的變化。從最初的微弱飄搖,到金針激發(fā)后的灼熱躁動,再到此刻被溫厚藥力包裹住的、如同溪流重歸河床般的沉穩(wěn)搏動,每一次細微的改變,都牽動著她的心神。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幾乎被透支殆盡的本源,正在“百年石髓”這等續(xù)命奇珍的滋養(yǎng)下,艱難地、一絲絲地重新凝聚。而“續(xù)斷”的藥力,則如同無形的絲線,精準地滲入那些被強行催生、脆弱扭曲的新生筋脈之中,溫和地梳理、接續(xù)、加固,賦予它們真正的韌性。

      時間在藥香與沉默中流逝。不知過了多久,應(yīng)無求那一直緊閉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很輕微,如同蝴蝶振翅前最細微的試探。

      玉簪剛把新煎好的藥汁濾入白瓷碗中,一抬眼,正巧捕捉到這一幕,手中的碗差點沒端穩(wěn):“小…小姐!他…他眼皮動了!”

      沈芷薇搭在應(yīng)無求腕上的手指也瞬間感知到一絲細微的脈波異動!她猛地抬眸,目光如炬,緊緊鎖住應(yīng)無求的臉。

      仿佛沉睡在無盡黑暗深淵中的人,終于感知到一絲來自遙遠水面的微光。沉重的眼皮如同壓著千鈞巨石,每一次試圖掀開,都帶來撕裂般的疲憊和眩暈。眼前是模糊晃動的光影,耳畔是嗡嗡的雜音,夾雜著一個女子帶著驚詫的呼喚。身體的感覺遲鈍而麻木,只有肩背上傳來一陣陣深入骨髓的酸脹麻癢,像有無數(shù)細小的螞蟻在皮肉筋骨里鉆爬啃噬,帶來一種奇異的、混合著痛楚與新生的感覺。

      意識如同沉船的碎片,艱難地從冰冷的海底一點點上浮,試圖拼湊。

      “呃…”一聲極低微、帶著濃重鼻音的呻吟,終于從應(yīng)無求干裂的唇縫中逸出。這聲音仿佛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隨即又是一陣急促而虛弱的喘息。

      眼皮,在沈芷薇和玉簪屏息的注視下,終于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渙散的目光毫無焦距,茫然地在昏黃的燭光與床頂?shù)某袎m之間游移,仿佛迷失在陌生的時空。

      “你醒了?!鄙蜍妻钡穆曇繇懫穑謇湟琅f,卻少了幾分往日的冰封,多了幾許不易察覺的緊繃。她收回診脈的手,動作平穩(wěn)。

      應(yīng)無求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視線如同蒙著厚厚的水汽,艱難地聚焦在榻邊那個逆著燭光的身影上。女子清冷的面容輪廓在光影中顯得有些模糊,但那道目光卻銳利得如同實質(zhì),穿透了他意識的重重迷霧,直抵靈魂深處。

      “沈…小姐…”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破碎得幾乎不成調(diào)。他認出來了。記憶的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帶著冰冷的牢房、撕心裂肺的鞭撻、濃煙與惡臭、極致的劇痛…以及最后那道在死亡邊緣向他伸出手的清冷身影,洶涌地沖撞著他的腦海。劇烈的頭痛讓他瞬間蹙緊了眉頭,發(fā)出痛苦的吸氣聲。

      “別動?!鄙蜍妻钡穆曇魩е蝗葜靡傻拿?,指尖已拈起一枚金針,動作快如閃電,精準地刺入他頸后一處穴位。一股清涼的氣息瞬間涌入,如同冰泉澆滅了腦海中的灼痛風暴。應(yīng)無求緊繃的身體驟然一松,意識也清晰了幾分,渙散的目光終于凝聚起來,帶著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不見底的疲憊。

      “你傷得很重?!鄙蜍妻笨粗?,眼神銳利如解剖的刀鋒,仿佛要將他每一寸秘密都剝開審視,“肩胛骨碎裂,筋脈寸斷,臟腑震蕩。若非‘九轉(zhuǎn)玉髓生肌膏’強行續(xù)命,金針渡穴向天奪時,再輔以‘續(xù)斷’‘血竭’和‘百年石髓’固本培元,你此刻,早已是枯骨一堆?!彼脑捳Z冰冷直接,每一個字都在陳述一個殘酷的事實。

      應(yīng)無求的瞳孔在聽到“九轉(zhuǎn)玉髓”、“金針渡穴”、“百年石髓”這些字眼時,猛地收縮了一下!這些只在傳說中聽過的名字,如同重錘砸在他的心頭。他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看向自己赤裸的肩背,那淡金色的藥膏光澤,那微微顫動的金針尾端,以及傷口處傳來的奇異麻癢感…一切都在印證著沈芷薇的話。

      巨大的恩情,如同山岳般壓來,帶著無法言喻的沉重。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只能發(fā)出嗬嗬的聲響,最終化作一聲苦澀到極致的嘆息:“…大恩…無以為報…”聲音依舊嘶啞破碎。

      “報恩?”沈芷薇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絲毫暖意,只有審視與算計。她的目光掃過應(yīng)無求肩背上那正頑強愈合的傷口,落在他因虛弱而顯得異常平靜的臉上,“胡惟庸動用相府私兵,封鎖芷園,斷我藥材來源,更遣人四處散播謠言,污我沈家窩藏兇徒,圖謀不軌。整個金陵城,此刻都盯著這座園子?!彼D了頓,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為了救你,我動用了沈家壓箱底的秘藥,動用了見不得光的‘暗渠’,甚至…引來了皇帝的親軍都尉府!”

      “親軍都尉府?”應(yīng)無求的瞳孔再次劇震!毛驤!那個在詔獄里如同噩夢代名詞的名字!他們竟然也插手了?

      “不錯?!鄙蜍妻钡穆曇舳溉晦D(zhuǎn)寒,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鋒利,“胡惟庸要你死,皇帝的人卻送來了救命的藥!應(yīng)無求,你這條命,現(xiàn)在是我沈芷薇,用整個沈家的前途,甚至身家性命,從閻王殿前硬搶回來的!它早已不屬于你自己!”她的身體微微前傾,燭光在她眼中跳躍,如同冰冷的火焰,“現(xiàn)在,告訴我,你是誰?胡惟庸為何對你一個役夫如此忌憚,不死不休?那肥皂…還有昨夜你脫身用的皂角濃煙…到底藏著什么秘密?值得當朝宰相和皇帝鷹犬同時下場博弈?!”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帶著穿透靈魂的壓迫感,狠狠砸在應(yīng)無求的心上!那雙清冷的眸子,此刻銳利如刀,牢牢鎖住他,不容他有絲毫閃躲!整個西廂的空氣,仿佛都因這直指核心的逼問而凝固了!

      胡府書房的空氣,比芷園西廂的藥氣更加粘稠壓抑,彌漫著一種鐵銹般的血腥味和檀香焚燒后的灰燼氣息。

      胡惟庸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手中把玩著一柄鑲嵌著鴿血紅寶石的鋒利匕首,鋒刃在燭光下流轉(zhuǎn)著森冷的寒芒,映著他眼底翻涌的暴戾與算計。書案上,攤開著一張寫滿名字的宣紙,上面圈圈點點,布滿了朱砂印記,如同噬血的符咒。

      趙安垂手侍立在一旁,半邊臉依舊紅腫,眼神卻更加陰鷙狠毒,像一條隨時準備撲出的毒蛇。

      “沈家…毛驤…”胡惟庸的指尖在匕首鋒刃上輕輕劃過,留下一道細微的血痕,他卻恍若未覺,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被徹底激怒后的冰冷瘋狂,“好一個沈芷薇!好一個朱元璋!竟敢如此折辱本相!”他猛地將匕首狠狠插在書案上!鋒刃深深沒入堅硬的紫檀木中,刀柄兀自顫動不休!

      “相爺,芷園如今有毛驤的人暗中盯著,硬闖…恐怕…”趙安小心翼翼地開口,聲音嘶啞。

      “硬闖?”胡惟庸猛地抬頭,眼中血絲密布,嘴角卻勾起一抹殘忍而詭異的笑容,“誰說本相要硬闖了?朱元璋不是想保他嗎?沈芷薇不是想當這個護身符嗎?好!本相就讓這護身符,變成催命符!”

      他一把抓起書案上那張寫滿名字的紙,手指用力戳在其中一個被朱砂重重圈起的名字上:“禮部給事中,韓宜可!這個自詡清流、不知死活的蠢貨,不是最喜歡上折子彈劾本相‘擅權(quán)’、‘苛酷’嗎?他不是和沈萬三那個老狐貍有過幾面之緣嗎?”胡惟庸臉上的笑容愈發(fā)陰森,“告訴他,本相得到密報,沈萬三之女沈芷薇,在金陵別院‘芷園’,窩藏朝廷重犯!此犯窮兇極惡,疑為北元余孽或白蓮教匪首,身負重傷,正被沈家秘藥救治!沈家此舉,勾結(jié)匪類,圖謀不軌,其心可誅!”

      趙安渾濁的老眼猛地一亮,瞬間明白了主人的意圖:“相爺高明!借刀殺人!讓韓宜可這等清流出頭彈劾,將‘窩藏兇徒’的罪名徹底坐實!再將這兇徒的身份往北元或白蓮教上一引…沈家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到時候,就算毛驤想保,朱元璋為了朝局安穩(wěn),也必然要拿沈家開刀!那應(yīng)無求,自然就成了砧板上的魚肉!”

      “哼!”胡惟庸冷哼一聲,眼中閃爍著毒蛇般的光芒,“光一個韓宜可還不夠!再找?guī)讉€‘苦主’!就說…就說前些日子西城發(fā)生的滅門慘案,兇手所用的兇器上,沾染的正是芷園特有的皂角清香!還有,散布出去,就說沈家小姐救下的那個兇徒,身上有北元王庭的狼頭刺青!說得越真越好!本相要這金陵城,人人皆知芷園藏污納垢!要沈芷薇,百口莫辯!”

      “是!小的明白!這就去辦!保管讓這流言,一日之內(nèi)傳遍金陵大街小巷!”趙安臉上露出狠毒的笑容,躬身領(lǐng)命。

      “等等!”胡惟庸叫住他,眼神變得更加幽深,“沈芷薇那丫頭,心機深沉,手段也不弱。她敢收留應(yīng)無求,必有倚仗。除了這肥皂的秘密…她沈家富可敵國,這些年,各地田莊、商鋪、貨?!~目往來,難道就真的清清白白?一點把柄都抓不到嗎?”他嘴角勾起一抹陰冷的弧度,“去!動用我們在戶部、還有江南各府衙門的暗樁,給本相仔細地查!查沈家近三年,不,近五年所有大宗交易的稅賦賬冊!查他們田莊的隱田隱戶!查他們貨棧夾帶的私貨!本相就不信,他沈萬三真是兩袖清風!只要抓住一點尾巴…哼,到時候,就不是一個‘窩藏兇徒’那么簡單了!”

      “相爺深謀遠慮!小的這就去辦!”趙安眼中精光爆射,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沈家大廈將傾的慘狀,興奮地退了出去。

      書房內(nèi),只剩下胡惟庸一人。他緩緩拔起插在書案上的匕首,鋒刃上沾著一點他指尖的血跡。他伸出舌頭,如同毒蛇吐信般,舔舐掉那點猩紅,臉上露出一種病態(tài)的滿足和瘋狂的殺意。燭火跳躍,將他扭曲的身影投射在墻壁上,如同擇人而噬的妖魔。

      “沈芷薇…應(yīng)無求…肥皂…皇帝…”他低聲念著,匕首的鋒刃在燭光下劃過一道冰冷的弧線,“本相倒要看看,是你們的命硬,還是本相的刀快!”

      流言,如同瘟疫,在暴雨停歇后的金陵城瘋狂蔓延。

      “聽說了嗎?芷園!沈家小姐的芷園!窩藏了個殺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盜!據(jù)說身上背著十幾條人命呢!”

      “何止??!我小舅子的連襟在衙門當差,聽說那人身上有北元狼頭的刺青!是北元派來的探子!”

      “嘖嘖,沈家可是皇商?。【谷还唇Y(jié)北元余孽?這膽子也太大了!”

      “可不是嘛!聽說西城老王家那滅門慘案,兇手用的刀上就有芷園特制的皂角味!那可是獨一無二的!”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沈小姐看著冰清玉潔的,沒想到…”

      “噓!小聲點!別惹禍上身!胡相爺都震怒了!聽說已經(jīng)讓御史臺的大人們上折子彈劾了!”

      茶樓酒肆,街頭巷尾,各種添油加醋、繪聲繪色的“秘聞”在人們交頭接耳中飛速傳播??謶帧C奇、對權(quán)貴的隱秘嫉恨…種種情緒交織,讓這流言如同滾雪球般越滾越大,越傳越真。芷園那朱漆大門和高聳的院墻,在路人眼中,仿佛變成了藏匿著無數(shù)罪惡與陰謀的魔窟,投來的目光充滿了鄙夷、恐懼和疏離。原本在附近徘徊的貨郎、乞丐,更是變本加厲,眼神中的窺探和惡意幾乎不加掩飾。

      芷園內(nèi),氣氛凝重如鉛。護衛(wèi)們鎧甲加身,刀劍出鞘半寸,眼神警惕地巡視著高墻,每一個墻外刻意停留的身影,都讓他們神經(jīng)緊繃。仆役們行色匆匆,低著頭,臉上帶著壓抑的惶恐。流言如同無形的毒刺,穿透高墻,扎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正廳里,氣氛更是冰寒刺骨。

      “小姐!”老嬤嬤臉色鐵青,手中捏著一張剛從門縫里塞進來的、措辭惡毒、繪有猙獰狼頭的匿名揭帖,氣得渾身發(fā)抖,“欺人太甚!簡直欺人太甚!胡惟庸這老賊!為了逼我們就范,竟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污蔑小姐清譽,構(gòu)陷我沈家通敵!這…這是要置我沈家于死地??!”

      玉簪也站在一旁,小臉煞白,眼中滿是憤怒和后怕:“小姐,現(xiàn)在外面?zhèn)鞯梅蟹袚P揚,連…連滅門案都栽贓到我們頭上了!還有人說…說那應(yīng)無求是北元王子…簡直荒謬絕倫!”

      沈芷薇端坐在主位上,一身素白,纖塵不染。她手中端著一盞清茶,茶氣裊裊,氤氳了她清冷的眉眼。她沒有看那張惡毒的揭帖,目光平靜地望著廳外被高墻切割的天空。流言如刀,句句誅心,但她的臉上,卻看不到絲毫慌亂,只有一種冰雪般的沉靜,沉靜之下,是洶涌的暗流。

      “慌什么?!鄙蜍妻钡穆曇舨桓撸瑓s清晰地壓下了廳內(nèi)的躁動,如同冰泉流淌,“胡惟庸黔驢技窮,只能用這等市井下三濫的手段,恰恰說明,他怕了?!彼畔虏璞K,瓷器與檀木桌面碰撞,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

      “怕?”老嬤嬤和玉簪都是一愣。

      “他怕應(yīng)無求活下來?!鄙蜍妻钡拇浇枪雌鹨唤z冰冷的弧度,眼中銳芒一閃,“他怕應(yīng)無求身上的秘密被挖出來。他更怕…皇帝已經(jīng)盯上了他!”她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墻外那些探頭探腦的“眼睛”,“斷藥不成,強攻受阻,便只能煽動輿情,借刀殺人,想用朝堂的壓力和千夫所指的罪名,逼我們自亂陣腳,或者…逼皇帝放棄保人。”

      她轉(zhuǎn)過身,目光掃過老嬤嬤和玉簪:“他越是如此,越證明應(yīng)無求的價值,遠超我們的想象!也證明,皇帝的態(tài)度,絕非胡惟庸所能左右!”她頓了頓,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冷靜,“既然他要玩流言這把刀,那我們就陪他玩!而且要玩得比他更大!”

      “嬤嬤!”沈芷薇看向老嬤嬤,“立刻傳信給杭州老宅,動用我們在江南士林的所有關(guān)系!尤其是那些受過沈家恩惠、或與父親有舊的清流文士、致仕老臣!告訴他們,胡惟庸為報私怨,構(gòu)陷忠良,手段卑劣至極!我沈家為陛下籌措軍資、賑濟災(zāi)民,忠心可鑒日月!如今蒙此不白之冤,懇請諸公仗義執(zhí)言,上書朝廷,揭露胡惟庸封鎖私宅、斷人醫(yī)藥、構(gòu)陷皇商的暴行!將‘沈家被逼庇護傷者反遭構(gòu)陷’之事,原原本本,公之于眾!把水,徹底攪渾!”

      “是!小姐!”老嬤嬤精神一振,眼中燃起希望。小姐這是要借力打力,用士林清議來對抗胡惟庸的污蔑!

      “玉簪!”沈芷薇又看向玉簪,“你親自去一趟金陵府衙,擊鼓!鳴冤!”

      “鳴冤?”玉簪驚愕地睜大眼睛。

      “對!鳴冤!”沈芷薇眼神銳利如刀,“狀告胡惟庸相府總管胡福!告他昨夜縱容手下惡奴,強闖我芷園后巷,意圖不軌,被我家護衛(wèi)擒獲!人證物證俱在!告他胡福仗勢欺人,藐視王法!更要告那些散布謠言、污蔑沈家清譽的無恥之徒!要求府衙徹查,還我沈家清白!”

      “小姐高明!”玉簪瞬間明白了!這是反客為主!胡惟庸不是要潑臟水嗎?我們就先告他一狀!把事情鬧到明面上!讓官府介入!胡福是胡惟庸的心腹,動他,就是打胡惟庸的臉!更重要的是,一旦官府介入“謠言”一事,那些在街頭散布謠言的胡府爪牙,必然首當其沖!而“強闖后巷”更是坐實了胡惟庸對芷園的逼迫!

      “記住,”沈芷薇的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殺伐之氣,“聲勢要大!要讓整個金陵城都看到,我沈芷薇,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他胡惟庸想用流言殺人,我就用王法,先斬斷他幾只爪牙!”

      “是!小姐!奴婢這就去!”玉簪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轉(zhuǎn)身快步離去。

      沈芷薇獨自留在廳中,緩步走回窗邊。窗外,高墻依舊,流言如沸。但她清冷的臉上,卻浮現(xiàn)出一絲掌控棋局的從容。她抬手,指尖無意識地拂過窗欞,那里似乎還殘留著昨夜毛驤帶來的、一絲若有若無的冰冷氣息?;实邸闩擅J送藥,是示好?是警告?還是…在等著看我和胡惟庸,誰先露出致命的破綻?

      她微微瞇起眼,望向皇城的方向。這場風暴,已經(jīng)不再是芷園與相府的私怨了。應(yīng)無求這個名字,連同他那塊小小的肥皂,已然成了攪動整個帝國朝局的風暴之眼。

      夜色再次籠罩金陵。相府的書房燈火通明,卻驅(qū)不散胡惟庸心頭的陰霾。

      趙安步履匆匆地進來,臉色比白天更加難看:“相爺!不好了!沈家那丫頭…她…她反手將了我們一軍!”

      “說!”胡惟庸心頭一跳,厲聲道。

      “玉簪…沈芷薇那個貼身丫頭,剛剛?cè)チ私鹆旮?,擊鼓鳴冤!狀告胡福總管縱容惡奴強闖芷園后巷,圖謀不軌!還告那些散布謠言的…說要求官府徹查,還沈家清白!”趙安的聲音帶著氣急敗壞,“現(xiàn)在府衙那邊已經(jīng)接了狀子,雖然沒敢立刻來拿人,但消息已經(jīng)傳開了!胡總管那邊…怕是…”

      “廢物!都是廢物!”胡惟庸氣得渾身發(fā)抖,一掌重重拍在書案上!他千算萬算,沒算到沈芷薇一個閨閣女子,竟有如此膽魄和手段,敢直接告官,反將一軍!這等于把他暗中操控的流言,直接擺到了明面上!更把胡福這個心腹給架到了火上烤!

      “還有…”趙安的聲音更低,帶著一絲惶恐,“江南那邊…我們的人回報,沈家動了!那些受過沈萬三恩惠的老家伙、還有幾個有名的清流,都開始寫信了!內(nèi)容…都是痛斥構(gòu)陷忠良、請求朝廷主持公道的…估計很快…彈劾相爺您…封鎖私宅、斷人醫(yī)藥、構(gòu)陷皇商的折子…就要送到陛下的御案上了!”

      “什么?!”胡惟庸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差點站立不穩(wěn)!沈芷薇!好狠的手段!好快的反擊!士林清議!這可比單純的流言殺傷力大得多!一旦形成風潮,連他也不能等閑視之!

      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胡惟庸。他第一次感覺到,局面正在失控!沈芷薇的反擊凌厲而精準,直指要害!而更讓他心悸的是,沈家背后那深不可測的財力和人脈網(wǎng)絡(luò),一旦發(fā)動起來,竟有如此聲勢!

      “相爺…我們…我們怎么辦?”趙安的聲音帶著哭腔。

      胡惟庸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眼中閃爍著困獸般的瘋狂光芒:“慌什么!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他眼神陰鷙地盯著跳動的燭火,“沈家…沈家…他們以為自己是鐵板一塊嗎?查!給我往死里查!戶部的賬冊!江南各府衙的田契稅賦!我就不信,他沈萬三的銀子,每一兩都那么干凈!還有那個應(yīng)無求…”他眼中閃過一絲毒計,“他不是醒了嗎?告訴我們在芷園附近的人,給我盯死了!只要他有一絲消息透出來…或者沈芷薇有半點破綻…立刻回報!”

      “是!相爺!”趙安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應(yīng)道。

      胡惟庸煩躁地在書房內(nèi)踱步,心頭的怒火和不安如同毒蛇噬咬。沈芷薇的反擊打亂了他的節(jié)奏,士林的動向更讓他如芒在背。他走到書案旁,下意識地抓起一塊東西——正是之前被他捏碎的那塊殘留的香皂碎塊。冰冷的、帶著皂角清香的觸感傳來,卻絲毫無法平息他心頭的狂躁。

      肥皂…又是這該死的肥皂!

      一切的源頭!一切的禍根!

      胡惟庸眼中殺機暴漲!他猛地將那塊香皂碎塊狠狠攥在手心,仿佛要將其徹底碾碎!這一次,他不會再給沈芷薇和應(yīng)無求任何機會!必須盡快,徹底地解決掉這個麻煩!

      夜更深,萬籟俱寂。

      芷園西廂,燭火依舊。應(yīng)無求在藥力作用下再次沉沉睡去,呼吸平穩(wěn)了許多。玉簪趴在榻邊矮幾上,也熬不住沉沉睡去。

      沈芷薇卻毫無睡意。她坐在窗邊的圈椅里,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塊從應(yīng)無求舊衣襟上取下的、沾染著淡金色藥漬和一點灰白粉末的布片。指尖在那點灰白粉末上反復捻過,那熟悉的、淡到極致的皂角清香,頑固地縈繞在鼻端。

      昨夜牢房的濃煙…貨棧油桶旁的粉末…胡惟庸手下身上殘留的痕跡…

      肥皂…粉末…遇火爆燃…濃煙蔽目…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驟然劈開了沈芷薇的思緒!

      她猛地坐直了身體!眼神瞬間變得銳利無比!她不再僅僅將這粉末視為應(yīng)無求脫身的工具,而是…看到了另一種令人心悸的可能!

      這東西,遇火即燃,瞬間產(chǎn)生大量刺鼻濃煙,遮蔽視線,制造混亂…如果…如果將其研磨得更細?如果…如果混入其他東西?如果…用在戰(zhàn)場上?用在攻城拔寨、或混亂突圍之時?

      這看似不起眼的皂角粉末,竟可能是一種前所未聞的、制造混亂和遮蔽的利器!其價值,絕非僅僅是浣洗衣物那么簡單!這或許…就是胡惟庸如此瘋狂、甚至皇帝都暗中插手的真正原因?!

      沈芷薇的心跳驟然加速!她低頭,死死盯著指尖那點灰白,仿佛握著一把開啟巨大秘密的鑰匙!應(yīng)無求…你身上,到底還藏著多少驚世駭俗的東西?

      與此同時,皇城深處,武英殿的燈火依舊亮著。

      朱元璋并未休息。他坐在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后,面前攤開的不是奏章,而是一份用蠅頭小楷寫就的密報。毛驤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下首的陰影里。

      朱元璋的目光緩緩掃過密報上的字句:

      “…皂粉遇火,爆燃生煙,遮蔽迅疾,氣味刺鼻,軍陣之中,或可亂敵…”

      “…肥皂之利,去污強效,成本低廉,若廣制以惠軍民,可省皂角胰子之費,年計或可抵十萬漕工口糧…”

      “…沈氏女反制,鳴冤府衙,士林清議漸起,胡相…恐難收場…”

      朱元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窩里,精光流轉(zhuǎn),如同深潭下的暗涌。他伸出布滿老繭的手指,在“年計或可抵十萬漕工口糧”那一行字上,重重地、緩慢地敲擊了三下。

      篤!篤!篤!

      聲音沉悶,在空曠的大殿內(nèi)回響,如同戰(zhàn)鼓擂動。

      毛驤的頭垂得更低。

      朱元璋的目光從密報上移開,投向殿外深沉的夜色。胡惟庸的步步緊逼,沈芷薇的凌厲反擊,肥皂背后潛藏的軍、民雙重巨利…如同一盤錯綜復雜的棋局,在他腦海中飛速推演。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懸掛在大殿一側(cè)的巨大疆域圖前。目光掃過北方的烽煙,掠過江南的沃野,最終落在那標注著“金陵”的龍興之地。

      “傳旨?!敝煸暗穆曇舻统炼届o,卻蘊含著雷霆萬鈞之力,在寂靜的大殿中炸開,“令拱衛(wèi)司,增派暗哨,嚴密監(jiān)控芷園,尤其是那個應(yīng)無求!有任何異動,即刻來報!不得有誤!”

      “是!”毛驤沉聲應(yīng)道。

      朱元璋的目光依舊停留在疆域圖上,手指無意識地劃過江南富庶之地,聲音冷冽如冰:“告訴都察院,彈劾胡惟庸‘構(gòu)陷皇商’、‘阻塞言路’、‘擅權(quán)跋扈’的折子…可以遞上來了?!彼D了頓,嘴角勾起一絲冷酷到極致的弧度,“朕倒要看看,他胡惟庸這潭水底下…到底藏著多少見不得光的淤泥!”

      毛驤心頭劇震!陛下這是…要借著沈家這把刀,借著肥皂引出的由頭,開始…清淤了?!他不敢有絲毫遲疑:“臣遵旨!”

      朱元璋不再言語,負手而立。燭火將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巨大的疆域圖上,仿佛一頭蟄伏的巨龍,正緩緩睜開冰冷無情的眼眸,俯瞰著腳下翻涌的暗流與即將到來的風暴。殿外,風聲漸起,吹動檐角的鐵馬,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拇囗?,如同金鐵交鳴。


      更新時間:2025-07-02 20:4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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