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春雨洗過,洛京城像是被濯凈的琉璃,在晨光中煥發(fā)出別樣的生機。鉛灰色的云層被撕開幾道縫隙,金燦燦的陽光如同利劍般刺破陰霾,斜斜地灑在濕漉漉的街巷上。青石板路被雨水沖刷得格外干凈,反射著溫潤的光澤,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嫩葉和雨后特有的清新氣息,沖淡了前一日那沉郁的水汽。
朱雀大街,洛京城的中軸,帝國最繁華的脈搏所在,此刻已然蘇醒。車馬粼粼,行人如織,商販的叫賣聲、食肆的招徠聲、車輪碾過石板的轆轆聲、馬蹄叩擊的清脆聲響,以及士子文人高談闊論的喧嘩……種種聲音匯聚成一股龐大而嘈雜的聲浪,在寬敞的街道上空回蕩,充滿了世俗的、蓬勃的煙火氣。
“清心齋”茶樓,便坐落在朱雀大街中段一處鬧中取靜的轉(zhuǎn)角。兩層高的木質(zhì)小樓,飛檐翹角,古色古香。門前懸著黑底金字的招牌,筆力遒勁。此刻正是早茶時分,茶樓里座無虛席。跑堂的伙計肩搭白巾,托著茶盤食盒,在桌椅間靈活穿梭,高亢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碧螺春一壺——!”“蟹黃包、水晶餃各一籠——好嘞!”
二樓臨窗的一處雅座,視野極佳。推開雕花的木窗,樓下朱雀大街的繁華景象便盡收眼底,喧囂的人聲也清晰地傳了上來。這里相對清靜些,多是些衣著體面、談吐文雅的茶客。
楚昀今日換了一身素色錦袍,料子是上好的蘇杭云錦,紋路卻極為低調(diào)內(nèi)斂,只在領(lǐng)口和袖口處繡著幾道不易察覺的銀線暗紋。他獨自占著一張方桌,面前擺著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他姿態(tài)閑適地倚著窗欞,修長的手指捏著薄胎的茶杯,杯中是清亮的碧色茶湯,氤氳著淡淡的茶香。他時而淺啜一口,目光看似隨意地投向窗外熙攘的人流,神情平和,如同一個真正來此消遣、感受洛京繁華的富商。
然而,只有離得極近,才能窺見他眼底深處那抹絕非商賈所有的、如同鷹隼般銳利的沉靜。他的耳朵,在喧囂的市聲中,如同最精密的篩網(wǎng),不動聲色地過濾著四面八方傳來的信息碎片。鄰桌幾位士子正在激烈爭論著某位大儒新出的文章;遠處角落里,幾個行商模樣的人低聲交談著漕運的阻滯和關(guān)卡的盤剝;樓下街邊小販的討價還價,巡城兵卒皮靴踏過石板的整齊聲響……一切有用的、無用的聲音,都如涓涓細流,匯入他深邃的心湖。
這便是洛京,一個巨大的信息漩渦,每一絲波動都可能隱藏著至關(guān)重要的線索。
陽光正好,暖洋洋地透過窗格灑在桌面上。楚昀端起茶杯,杯沿剛觸到唇邊,動作卻極其細微地頓住了。
并非他聽到了什么驚人之語,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警覺,如同水面下暗流的涌動,先于聲音抵達了他的感知。
樓下街角的喧囂聲浪,似乎出現(xiàn)了一剎那極其短暫的凝滯。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
緊接著,一陣清脆、稚嫩、甚至帶著幾分天真無邪的童音,毫無預兆地穿透了鼎沸的人聲,清晰地、尖銳地刺入每一個人的耳膜,也鉆進了二樓雅座的窗欞:
“青州骨作梁——!”
“冤魂哭斷腸——!”
“洛水清又清——!”
“難洗血光光——!”
四句童謠,如同四把淬了冰的匕首,裹挾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驟然劃破了朱雀大街午后慵懶繁華的表象!
那聲音來自街角幾個追逐嬉戲的孩童。他們衣衫襤褸,小臉臟兮兮的,一看便是最底層的乞兒或貧戶子弟。其中一個稍大的孩子領(lǐng)頭,其余幾個跟著,一邊拍著手,一邊蹦跳著,用最歡快的調(diào)子,唱誦著這字字泣血、句句驚魂的詞句!
“青州骨作梁,冤魂哭斷腸!洛水清又清,難洗血光光!”
“青州骨作梁,冤魂哭斷腸……”
清脆的童音在陽光下反復回蕩,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所有聽到的人心上。
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了一瞬。
朱雀大街那震耳欲聾的喧囂,如同被一只巨手猛地按下了暫停鍵。車馬停駐,行人駐足,商販忘了吆喝,茶樓里高談闊論的聲音戛然而止。無數(shù)道目光,驚疑不定地、帶著難以置信的恐懼,齊刷刷地投向街角那幾個懵懂無知、兀自唱著歌謠的孩童。
一張張面孔,瞬間褪去了血色。驚愕、恐懼、厭惡、諱莫如深……種種復雜的情緒在人們眼中飛快地交替閃爍。
“住口!”一個穿著綢衫、看似有些身份的胖茶客最先反應(yīng)過來,臉色煞白,猛地從臨窗的位置探出半個身子,對著樓下厲聲呵斥,聲音因驚怒而微微發(fā)顫,“哪里來的小崽子!胡吣些什么!快滾!”
“滾開!晦氣的東西!”另一個靠窗的客人也反應(yīng)過來,抓起桌上的一個空茶杯蓋,作勢欲砸下去。
樓下街面,幾個正在巡邏的衙役聞聲如臨大敵,臉色劇變,撥開人群,兇神惡煞地沖了過去。
“反了天了!誰教你們唱的?!”為首的班頭一聲怒喝,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領(lǐng)唱那孩子的衣領(lǐng),像拎小雞一樣將他提了起來。孩子嚇得哇哇大哭,其他幾個也驚慌失措地四散逃開。
“快!都給我轟走!一個不留!再敢在朱雀大街上唱這腌臜調(diào)子,仔細你們的皮!”班頭厲聲吩咐手下,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和急于掩蓋的慌張。衙役們粗暴地驅(qū)趕著孩子們,如同驅(qū)散一群帶來瘟疫的烏鴉,迅速將那幾個小小的身影推搡著,消失在旁邊的小巷深處。
短暫的死寂過后,朱雀大街的喧囂如同退潮后復漲的潮水,再次涌起,但聲浪里明顯摻雜了無數(shù)壓低的、嗡嗡的議論聲,像無數(shù)只受驚的蜜蜂在飛舞。
“作孽啊……這童謠……”
“噓!噤聲!不要命了!”
“青州……多少年沒人敢提了……”
“聽著邪性!怕不是要出事……”
“誰知道呢……這京城,唉……”
二樓雅座,楚昀端著茶杯的手,穩(wěn)穩(wěn)地停在唇邊,紋絲未動。杯中的碧綠茶湯,平靜無波,映著他深邃的眼眸。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在那四句童謠如同驚雷般炸響的瞬間,他的心臟仿佛被一只冰冷堅硬的鐵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縮!一股混雜著滔天恨意、刻骨劇痛和森然殺機的寒流,從脊椎骨最深處轟然炸開,瞬間席卷四肢百??!
“青州骨作梁,冤魂哭斷腸!”
那清脆的童音,每一個音節(jié)都化作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鑿開了他記憶深處那扇用十五年時間、無數(shù)層冰霜封鎖的鐵門!門內(nèi),是地獄的圖景:燒焦的斷壁殘垣,扭曲的尸骸,被烈火熏黑的巨大梁柱下,壓著無數(shù)破碎的肢體……絕望的哭嚎,凄厲的慘叫,混雜著皮肉焦糊的惡臭,再一次無比清晰地沖撞著他的耳膜和鼻腔!
他指腹捏著那溫熱的、薄如蟬翼的白瓷杯壁,指節(jié)因驟然用力而繃緊、發(fā)白,幾乎要將這價值不菲的茶杯生生捏碎!指尖傳來一陣細微的刺痛感,那是過度用力壓迫骨骼帶來的鈍痛。他強忍著,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翻涌欲出的咆哮和撕裂心肺的痛楚死死壓在喉嚨深處,化為一股灼燒肺腑的巖漿。
他微微垂下眼瞼,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眸中瞬間翻騰起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猩紅風暴。再抬眼時,眼底已恢復了一片深不見底的沉靜寒潭,只是那潭水深處,冰層之下,涌動著更加洶涌的暗流。
他極其緩慢地將茶杯送到唇邊,淺淺地啜飲了一口。溫熱的茶水滑入喉中,卻絲毫無法驅(qū)散那徹骨的寒意。
他看似隨意地將左手放在紫檀木的桌面上,食指的指尖,以一種極其微小、幾乎無法察覺的幅度,開始輕輕敲擊著桌面。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那敲擊聲微弱得被周圍的嘈雜完全淹沒,只有楚昀自己能清晰地感知到指尖與桌面每一次接觸的震動。這不是無意識的動作,而是一種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生死錘煉后形成的、近乎本能的自我克制方式。每一次敲擊的力度、間隔、組合,都對應(yīng)著體內(nèi)某種劇烈情緒的沖擊波。指尖的律動,如同無聲的密碼,精準地引導著體內(nèi)那股狂暴的恨意洪流,將其強行約束、分流、導入那深不見底的寒潭之下,不讓它沖破表面的平靜。
“青州……十五年了……”他心中默念,每一個字都帶著血和冰渣的味道。這童謠絕非偶然!是誰?是誰將這塵封的禁忌血案,用如此詭異、如此直白、如此驚悚的方式,猝不及防地拋到了光天化日之下?是警告?是試探?還是……復仇的號角已然由他人吹響?
就在這時,鄰桌那位須發(fā)皆白、穿著半舊綢衫的老茶客,從方才的驚愕中回過神來。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憂慮和后怕,對著同桌另一位同樣驚魂未定的茶客搖頭,聲音壓得極低,卻恰好能讓楚昀聽見:
“作孽啊……這童謠……邪性!邪性得很吶!”他渾濁的老眼掃視了一下周圍,帶著深深的忌諱,“怕不是……要出事啊……”
楚昀捕捉到了這聲嘆息。他心中一動,面上卻適時地浮現(xiàn)出恰到好處的、屬于一個初來乍到的富商應(yīng)有的好奇與不解。他微微側(cè)過身,臉上帶著商人特有的、帶著幾分圓融的探詢笑意,聲音溫和地開口,仿佛只是被這詭異童謠勾起了純粹的興趣:
“這位老丈,恕在下冒昧打擾。”他拱了拱手,姿態(tài)放得很低,“方才那童謠,聽著……甚是新鮮,卻又透著股說不出的寒意。在下楚昀,初到洛京不久,孤陋寡聞,不知這童謠……是何典故?怎引得眾人如此驚惶?”
那老茶客聞聲轉(zhuǎn)過頭,上下打量了楚昀一番。見他衣著雖素雅但料子名貴,氣質(zhì)溫潤,談吐有禮,又自稱是初來乍到的商人,眼中的警惕稍稍褪去一些,但那份諱莫如深的神色卻絲毫未減。
他連連擺手,動作幅度很大,帶著一種急于撇清的慌亂,眼神閃爍,不敢與楚昀探究的目光對視:“不可說,不可說!這位老板,莫問!莫問啊!”他壓低了聲音,湊近了些,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滄桑和恐懼,“十幾年前的舊事了……沾著血,纏著冤吶!提不得,提不得!提了……是要掉腦袋的!”
說完,老茶客像是生怕再惹上什么麻煩,匆匆端起自己那杯早已涼透的茶,咕咚灌了一大口,便拉著同桌的伙伴,急匆匆地結(jié)賬下樓去了,背影顯得有些倉皇。
楚昀目送著老茶客消失在樓梯口,臉上的溫和好奇緩緩收斂。
十幾年前的舊事……
沾著血,纏著冤……
提不得……
老茶客那恐懼的眼神和諱莫如深的話語,像是一根無形的針,再次刺向他心底那個巨大的、流著膿血的傷口。這童謠的出現(xiàn),絕非偶然!它像一顆投入看似平靜的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散開去。
它撕開了一道口子,一道塵封著無數(shù)血腥與黑暗的口子。這口子一旦被撕開,涌出來的,就絕不僅僅是回憶。
楚昀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朱雀大街的喧囂似乎已經(jīng)恢復如常,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陽光燦爛,照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反射著刺眼的光。然而,在楚昀眼中,這繁華的表象之下,那深沉的、粘稠的、涌動著無數(shù)暗影的“濁浪”,正被這突如其來的童謠猛烈地攪動起來。
他端起那杯已有些微涼的茶,送到唇邊,卻沒有喝。指尖在光滑的杯壁上輕輕摩挲著。
風暴將至。
這童謠,便是那第一聲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