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城的勛貴府邸,大多集中在皇城根下、緊鄰皇城西苑的崇仁坊。這里朱門深院,高墻林立,門前的石獅動輒丈高,昂首睥睨,透著一股與生俱來的驕橫與不容侵犯的威嚴。尋常百姓行至坊外,往往屏息凝神,腳步放輕,唯恐驚擾了此間的貴人。
魏國公府邸,便是崇仁坊內(nèi)最煊赫、占地最廣的幾座府邸之一。
馬車尚未駛?cè)敕婚T,那股迫人的氣勢便已撲面而來。巨大的石獅踞于朱漆大門兩側(cè),獅口怒張,獠牙猙獰,獅身線條遒勁,仿佛下一刻便要撲噬而出。獅身下是近人高的青石基座,打磨得光可鑒人,更顯其巍峨。門楣之上,高懸著御筆親題的“敕造魏國公府”赤金大匾,在午后的陽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門釘密布,足有碗口大小,閃耀著冰冷的金屬光澤。門前立著八名頂盔摜甲、按刀而立的親兵,個個身材魁梧,眼神銳利如鷹,渾身上下散發(fā)著百戰(zhàn)沙場的血腥煞氣,目光掃視著過往的一切,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警告。
楚昀乘坐的烏木馬車在府邸側(cè)門停下。即便是側(cè)門,也遠比尋常富戶的正門更為氣派,只是少了幾分正門的威壓。早有管事模樣的人在此等候,見到楚昀下車,上前幾步,態(tài)度談不上倨傲,卻也絕無多少熱情,只是公事公辦地引路:“楚老板,請隨我來,國公爺已在花廳等候。”
踏入府門,撲面而來的是一種極盡奢華的沉重感。腳下是巨大的整塊青石板鋪就的寬闊甬道,縫隙間鑲嵌著打磨光滑的鵝卵石。甬道兩側(cè)是高大的影壁墻,墻面上并非尋常的吉祥圖案,而是氣勢磅礴的猛虎下山浮雕,虎目圓睜,爪牙鋒利,威猛霸道之氣撲面而來。繞過影壁,眼前豁然開朗,是一個極其宏闊的庭院。庭院中央沒有尋常府邸常見的假山池水、亭臺花木,而是鋪設(shè)著大片平整堅硬的夯土地面,四周擺放著石鎖、箭靶、兵器架等物,儼然一個小型的演武場!空氣中隱隱殘留著汗水和皮革、金屬的味道。
庭院四周,是層層疊疊、雕梁畫棟的殿宇樓閣。屋頂覆蓋著流光溢彩的琉璃瓦,陽光下燦然生輝。飛檐斗拱,皆飾以繁復(fù)的金漆彩繪,多為云龍、獅虎等猛獸圖案,透著一股撲面而來的兇悍之氣。巨大的廊柱皆是整根的金絲楠木,散發(fā)著特有的幽香。回廊下,穿著統(tǒng)一服飾的仆從、侍女垂手侍立,屏息凝神,行動間悄無聲息,顯是規(guī)矩森嚴。
管事引著楚昀穿過這充滿武勛氣息的前庭,繞過幾道回廊,來到一處更為精致的花廳?;◤d的門窗皆是上好的紫檀木料,雕刻著繁復(fù)的纏枝牡丹紋樣,鑲嵌著大塊的彩色琉璃。尚未入內(nèi),已能聞到濃郁的、帶著異域風(fēng)情的香料氣息。
花廳內(nèi),陳設(shè)更是極盡奢華。地上鋪著厚厚的波斯絨毯,踩上去綿軟無聲。墻壁上掛著巨大的猛虎嘯山圖,虎威凜凜。多寶閣上陳列著各式各樣的奇珍異寶:碩大的東海明珠、造型奇特的珊瑚樹、鑲嵌寶石的彎刀、還有幾件明顯帶著西域風(fēng)格的黃金器物,在明亮的光線下熠熠生輝,晃得人眼花繚亂。
花廳中央,一張寬大的紫檀木矮榻格外醒目。榻上鋪著一張完整的、油光水滑的斑斕虎皮!虎頭猙獰,虎目圓睜,獠牙外露,帶著一種原始的兇悍氣息。
矮榻之上,斜倚著一個魁梧的身影。
魏國公徐莽。
他并未穿著正式的國公朝服,只著一身暗紅色繡金團蟒的錦緞常服,衣襟微敞,露出內(nèi)里精壯的、古銅色的胸膛,上面隱約可見幾道猙獰的舊傷疤。他年約五旬,身材異常高大壯碩,即使斜倚著,也給人一種山岳般的壓迫感。一張國字臉,闊口方鼻,濃眉如刷,下頜蓄著短硬的虬髯。此刻他微微瞇著眼,像是假寐,但那偶爾從眼縫中透出的精光,卻銳利如刀,帶著一種猛獸審視獵物般的居高臨下。
楚昀步入花廳,一股混合著名貴熏香、皮革和徐莽身上那股獨特彪悍氣息的味道鉆入鼻腔。他面色不變,臉上瞬間堆起商人特有的、帶著幾分討好和誠惶誠恐的笑意,快步上前,深深一揖到地,姿態(tài)放得極低:
“草民楚昀,拜見國公爺!國公爺威名赫赫,如雷貫耳,今日得見尊顏,實乃三生有幸!”聲音洪亮,帶著恰到好處的激動與恭敬。
徐莽像是才被驚醒,緩緩睜開那雙精光四射的豹眼。他沒有立刻讓楚昀起身,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帶著沉甸甸的壓力,在楚昀身上緩緩掃過。從楚昀謙卑低垂的頭頂,到他身上那件價值不菲卻并不張揚的錦袍,再到他恭敬的姿態(tài)。那目光充滿了審視、評估,以及一絲毫不掩飾的、屬于上位者對商賈的輕蔑。
片刻的沉默,讓花廳內(nèi)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幾分,只有香料在香爐中燃燒發(fā)出的細微噼啪聲。
“嗯。”徐莽終于從鼻腔里哼出一個音節(jié),算是應(yīng)了。他隨意地揮了揮蒲扇般的大手,聲音洪亮,帶著行伍之人特有的粗豪,卻字字如錘,敲在人心上,“起來吧。楚老板……江南來的?”
“回國公爺,正是。草民祖籍揚州,做些絲綢、海貿(mào)的小本營生?!背肋@才直起身,臉上依舊帶著恭敬的笑意,連忙示意身后跟著的、同樣垂首屏息的李默上前。
李默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碩大的、用明黃錦緞覆蓋著的紫檀木托盤,恭恭敬敬地呈到矮榻前。
楚昀上前一步,親自伸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輕輕揭開了那層明黃色的錦緞。
剎那間,仿佛有一道溫潤凝練的瑩光,自托盤上流淌出來,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連徐莽那漫不經(jīng)心的眼神也陡然凝聚!
托盤之上,穩(wěn)穩(wěn)安放著一尊玉雕。
整塊的和田玉籽料!玉質(zhì)細膩如脂,通體無瑕,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溫潤、內(nèi)斂的羊脂白,在花廳明亮的光線下,散發(fā)著柔和而高貴的光澤。
雕工更是登峰造極!八匹駿馬,形態(tài)各異,或昂首長嘶,奮蹄欲奔;或低首啃蹄,悠閑自得;或交頸廝磨,親昵依偎……每一匹都栩栩如生,筋肉飽滿,鬃毛飛揚,充滿了力量與速度的美感!馬匹奔騰的姿態(tài)被巧妙地定格在一塊完整的玉石之中,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玉而出!駿馬下方,是寥寥數(shù)刀勾勒出的起伏山巒和如茵草地,更襯托出駿馬的神駿不凡。整件作品氣勢磅礴,動感十足,細節(jié)處更是精妙入微,連馬匹的睫毛、鼻孔的細微張合都清晰可見!
“八駿圖”!
而且是如此巨大、如此完美、如此價值連城的整塊和田玉籽料雕琢的八駿圖!
饒是徐莽見慣了奇珍異寶,府庫里堆滿了各方孝敬的珍玩,此刻眼中也不由自主地爆發(fā)出難以掩飾的貪婪光芒!他猛地坐直了身體,魁梧的身軀帶起一陣風(fēng),虎皮在他身下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
“好!好東西!”徐莽盯著那尊玉雕,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贊嘆,粗壯的手指幾乎忍不住要伸出去摩挲那溫潤的玉質(zhì),“大手筆?。〕习?!都說江南富庶之地出來的,眼光手段果然不同凡響!這玉……這雕工……怕是宮里也未必有幾件能比得上!”他口中嘖嘖稱奇,目光如同黏在了玉雕上,那份貪婪和占有欲幾乎要溢出來。
楚昀心中冷笑,面上卻愈發(fā)謙恭,腰彎得更低了些,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與榮幸:“國公爺謬贊,實在折煞小人了!此等俗物,不過是借天地造化之功,經(jīng)匠人巧手雕琢,方能略具形態(tài)。唯有置于國公爺這般威震寰宇、功勛蓋世的英雄府邸,受國公爺虎威浸潤,方能真正彰顯其神駿之氣,不至明珠蒙塵!些許薄禮,不成敬意,只求能入國公爺法眼,便是它天大的造化了?!彼哉Z間極盡阿諛之能事,將徐莽捧到了云霄之上,更將送禮說成是玉雕的榮幸,姿態(tài)低到了塵埃里。
徐莽被這番馬屁拍得極為受用,粗豪地哈哈大笑起來,聲震屋瓦。他這才將目光從玉雕上移開,重新落到楚昀身上,只是這一次,那審視的目光里少了幾分輕視,多了幾分“識趣”的滿意。
“楚老板,會說話!會做人!”徐莽身體向后靠回虎皮軟墊,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矮榻扶手上隨意敲擊著,發(fā)出篤篤的輕響,目光卻帶著一絲玩味和更深層次的探究,“如此重禮,心意……本公領(lǐng)了。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聲音陡然沉了幾分,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這洛京城,天子腳下,可不是你們江南那等溫柔富貴鄉(xiāng)。水……深得很吶!”
他身體微微前傾,豹眼緊盯著楚昀,仿佛要穿透他那謙卑恭順的表象,直抵內(nèi)心:
“楚老板不遠千里而來,想必不只是為了給本公送份禮這么簡單吧?說說,想在洛京做哪方面的‘大生意’?” 話語中的試探之意,如同出鞘的刀鋒,寒光凜冽。
來了。
楚昀心中警鈴微鳴,面上卻依舊是一副誠惶誠恐、急于尋求庇護的商人模樣。他搓了搓手,笑容里帶著幾分商賈的精明算計和面對強權(quán)的無奈:
“國公爺明鑒萬里!小人這點心思,哪里瞞得過國公爺?shù)姆ㄑ??!彼麌@了口氣,顯得既無奈又帶著一絲對未來的憧憬,“江南雖好,終究格局有限。洛京乃天下首善之地,四方輻輳,商機無限。小人此次前來,是想在京城開幾間鋪面,販些江南上好的絲綢錦緞,再弄些海外泊來的新奇玩意兒,香料、寶石、稀罕的鐘表機械之類……不求大富大貴,只求能在京城這寶地,安穩(wěn)地賺些糊口錢。”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懇求和諂媚,腰彎得更深:
“只是,小人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京城的水深,小人早有耳聞。各方勢力盤根錯節(jié),規(guī)矩繁多。若沒有貴人提攜照拂,小人恐怕寸步難行,連鋪子的門板都未必能安穩(wěn)裝上!”他抬起頭,目光充滿“真誠”地望向徐莽,語氣近乎哀求:
“國公爺您是朝廷柱石,功勛卓著,威名赫赫,在京城跺跺腳,四方都要顫三顫!小人斗膽,懇請國公爺日后能稍加看顧一二。小人必定謹守本分,安分經(jīng)商,該有的孝敬,絕不敢有半分短缺!今日這點薄禮,權(quán)當是拜見國公爺?shù)摹睹麪睢?,只求能得國公爺一句金口玉言,便是小人天大的福分了!?/p>
這一番話,姿態(tài)低無可低,將徐莽捧得至高無上,同時將自己的野心和實力描述得極為有限(只求開幾間鋪子安穩(wěn)賺錢),更將尋求庇護的意圖和“孝敬”的承諾表達得淋漓盡致。一個初入京城、手握財富、渴望靠山、又懂得分寸規(guī)矩的“肥羊”形象,被他演繹得入木三分。
徐莽靠在虎皮軟墊上,瞇著眼聽著,手指依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紫檀扶手。楚昀的“識趣”和“懂事”顯然讓他很滿意。這個商人很上道,姿態(tài)夠低,出手夠大方,所求看起來也不過是安穩(wěn)做生意,所求的庇護對他徐莽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最重要的是,此人財力雄厚,日后能提供的“孝敬”必然源源不斷。
“哈哈哈!”徐莽再次爆發(fā)出一陣洪亮的笑聲,震得花廳梁上的灰塵似乎都簌簌落下。他大手一揮,顯得頗為“豪爽”:
“好說!好說!楚老板是明白人!本公就喜歡和明白人打交道!”他身體前傾,拿起矮榻旁小幾上一個金杯,里面盛滿了琥珀色的美酒,仰頭灌了一大口,酒液順著虬髯流下,更添幾分粗豪。
“只要你楚老板懂得‘規(guī)矩’,守本分,知道什么人該孝敬,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他放下金杯,目光陡然銳利了幾分,帶著警告,“這洛京城,自然有你發(fā)財?shù)牡胤?!本公府上的大門,也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進的!你,算是個懂事的!”
他看似豪爽的應(yīng)承背后,那雙豹眼深處,閃爍著毫不掩飾的算計和貪婪。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一座會行走的金山,正源源不斷地將財富送入他的府庫。一個有錢、識趣、又需要他這棵大樹遮陰的商人,簡直是送上門的肥肉。
“多謝國公爺!多謝國公爺提攜!”楚昀臉上立刻綻放出感激涕零、如釋重負的笑容,連連作揖,“國公爺大恩大德,小人沒齒難忘!日后定當唯國公爺馬首是瞻,絕不敢有絲毫怠慢!” 他姿態(tài)謙卑,語氣激動,將一個攀附上權(quán)貴、喜不自勝的商人演得惟妙惟肖。
徐莽滿意地點點頭,又隨意問了幾句江南風(fēng)物和楚昀的“生意經(jīng)”,言語間依舊帶著上位者的優(yōu)越感和掌控欲。楚昀一一小心應(yīng)對,言語恭敬,態(tài)度謙卑,回答得滴水不漏。
約莫一盞茶功夫,徐莽似乎有些倦了,打了個哈欠,揮了揮手:“行了,本公乏了。楚老板的心意,本公知道了。你且去吧,好好經(jīng)營你的鋪子。記住本公的話,守規(guī)矩!”
“是!是!小人謹記國公爺教誨!絕不敢忘!”楚昀連忙躬身告退,在李默的跟隨下,由管事引著,沿著來路,恭敬地退出了這奢華而壓抑的花廳。
走出魏國公府那沉重的朱漆側(cè)門,重新坐上烏木馬車。車簾放下,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楚昀臉上那謙卑、惶恐、感激的笑容如同潮水般瞬間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漠然。他靠坐在車廂內(nèi)柔軟的錦墊上,緩緩閉上眼睛。
腦海中浮現(xiàn)出徐莽那張充滿貪婪與傲慢的虬髯闊臉,以及那雙深處閃爍著算計光芒的豹眼。
貪婪,傲慢,剛愎,視他人如草芥,又自以為掌控一切……這種性格,利用好了,是把鋒利無比、指向清流的快刀。但若失控,反噬起來,也必然是兇猛異常,足以傷及自身。
“守規(guī)矩……”楚昀唇邊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冰冷至極的弧度。徐莽口中的規(guī)矩,無非是向他徐莽低頭納貢的規(guī)矩。這把刀,先讓他砍向清流吧。等清流這堵墻被砍得搖搖欲墜時,再來看看,這把嗜血的刀,會不會也渴望嘗嘗持刀人的血肉?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向著聽濤苑的方向駛?cè)?。車廂?nèi),楚昀的氣息沉靜如水,唯有眼底深處,那為復(fù)仇而點燃的冰焰,在無聲地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