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觸感緊貼著脖頸,那是生鐵特有的、帶著血腥氣的寒意。
謝珩的意識被這股寒意粗暴地拽回現(xiàn)實(shí)。他猛地睜開眼,刺目的天光瞬間扎入瞳孔,白茫茫一片,帶著某種令人作嘔的眩暈感。嘈雜的聲浪如同粘稠的潮水,一波波拍打著他的耳膜,模糊又喧囂。他費(fèi)力地眨了眨眼,視野里凌亂的色塊才艱難地拼湊起來。
血。
視野里最先清晰起來的,是猩紅的血。
就在他眼前不足三尺處,一股溫?zé)岬?、濃稠的鮮紅液體猛地從斷口處噴涌而出,像一匹失控的紅綢,潑灑在骯臟的黃土刑場上。那血濺得很高,幾點(diǎn)滾燙的液體甚至飛濺到他僵冷的臉上,帶著生命最后時刻的余溫。
頭顱滾落,沾滿塵土,空洞的眼眶正對著他。那是他府上養(yǎng)老的老管家的頭。老人一生謹(jǐn)慎,臨了卻連句遺言都未曾留下。
“下一個!謝王氏!”
監(jiān)刑官尖利的聲音像是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謝珩的耳中。他眼睜睜看著兩名如狼似虎的劊子手粗暴地拖起一個纖細(xì)的身影。他的妻子,那個素日里連說話都溫聲細(xì)語的女人,此刻像一片被狂風(fēng)蹂躪的枯葉。她的鬢發(fā)散亂,遮住了大半張臉,唯有那雙眼睛,在凌亂的發(fā)絲后死死地、絕望地釘在謝珩身上。
“謝珩!冤——!”她用盡全身力氣嘶喊,那聲音凄厲得仿佛要撕裂這渾濁的天空,“蒼天無眼!我謝家世代忠烈!何來叛國!你——!”
最后那個“你”字,帶著滔天的恨意和不甘,如同詛咒,被生生掐斷在鍘刀落下的瞬間。
咔嚓!
又一顆頭顱滾落在地,那雙至死圓睜的、充滿無盡冤屈和不甘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著謝珩的方向。
痛。
剜心刺骨的痛瞬間攫住了謝珩的心臟,像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幾乎要將他捏碎。他想吼,喉嚨卻像是被滾燙的烙鐵死死封住,發(fā)不出半點(diǎn)聲音。他想掙扎,身體卻被鐵鏈和身后強(qiáng)壯的劊子手牢牢禁錮,動彈不得。他能做的,只有眼睜睜看著。
看著他的族人,一個接一個,被推上那沾滿親人鮮血的砧板??粗且粡垙埵煜さ哪橗嬙诮^望中扭曲,在鍘刀下破碎。看著他們滾落的頭顱,空洞的眼睛無一例外地轉(zhuǎn)向他,無聲地控訴著他的無能,控訴著這滔天的冤屈。
冰冷的鍘刀再次抬起,懸停在他的頭頂。那巨大的陰影帶著死亡的腥風(fēng),沉沉地壓了下來。
“謝珩!背國逆賊!今日便是你的死期!”監(jiān)刑官的聲音如同寒冰。
鍘刀呼嘯著落下,帶著斬斷一切的決絕!
“呃啊——!”
謝珩猛地從床榻上彈坐起來,胸腔劇烈起伏,如同破敗的風(fēng)箱,每一次喘息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和濃重的血腥幻覺。冷汗浸透了單薄的中衣,冰冷地貼在背上。
眼前沒有刑場的血污,沒有滾落的人頭,沒有懸頂?shù)腻幍丁?/p>
只有熟悉的景象。
淡青色的紗帳低垂,隔絕了窗外明媚的晨光,只在帳內(nèi)投下朦朧柔和的光暈??諝庵袕浡?、令人心神安寧的沉水香氣息。身下是柔軟的錦被,觸手溫涼滑膩。
這是……他的臥房?
鎮(zhèn)國將軍府,聽濤苑。
他茫然地抬起手,骨節(jié)分明,手掌寬厚,指腹和虎口處雖然布滿習(xí)武留下的薄繭,卻年輕有力,皮膚緊致,全然不是前世在詔獄中被酷刑折磨得形銷骨立、布滿污穢傷痕的模樣。
銅鏡就在不遠(yuǎn)處的紫檀雕花妝臺上。
謝珩幾乎是踉蹌著撲了過去。冰冷的鏡面映出一張年輕的臉龐。
劍眉斜飛入鬢,鼻梁挺直,唇線清晰,下頜的線條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澀棱角。唯有那雙眼睛,深不見底,幽黑如寒潭,里面翻涌著不屬于這個年紀(jì)的、濃稠得化不開的戾氣和刻骨銘心的恨意。
十七歲。
這是他十七歲那年,北境大捷,凱旋回朝,風(fēng)頭無兩,被整個京城視為帝國新星的那一天!
巨大的、近乎荒謬的狂喜和被背叛的蝕骨恨意如同冰火兩重天,在他胸腔里猛烈地沖撞。他猛地抬手,狠狠擦去額角滾落的冷汗,指尖卻在觸及枕下時,猛地一頓。
堅(jiān)硬、冰冷、帶著獨(dú)特棱角的觸感。
他一把掀開錦枕。
玄鐵鑄造,巴掌大小,線條古樸遒勁,正中一個凌厲的“謝”字在朦朧的光線下流轉(zhuǎn)著幽冷的光澤。
謝家兵符!
它還在!它還在他的手中!
前世,正是這枚象征著謝家世代忠烈與赫赫戰(zhàn)功的兵符,成了構(gòu)陷他“擁兵自重、意圖謀反”最直接的鐵證。它被強(qiáng)行奪走,如同奪走了謝家最后一點(diǎn)尊嚴(yán)。
而現(xiàn)在,它冰冷而沉重地躺在他的掌心。
謝珩死死攥住那枚兵符,玄鐵的棱角深深硌進(jìn)皮肉,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這痛感如此真實(shí),徹底擊碎了殘存的最后一絲恍惚。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要將這冰冷的金屬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前世的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裹挾著滔天的血浪與徹骨的冰寒,狠狠撞擊著他的腦海。刑場上飛濺的親人熱血,妻子臨死前那聲撕心裂肺的“冤——!”,還有最后時刻皇帝那張隱藏在御座陰影下、冰冷無情的臉!
“忠烈?呵……” 一聲低啞的、仿佛從地獄深處擠出來的冷笑,在死寂的房間里響起。那笑聲里沒有半分溫度,只有淬了毒的恨意和森然的殺機(jī),在沉水香的氣息中彌漫開來,讓整個房間的溫度都驟然下降。
“篤篤篤?!?/p>
三聲極其輕微、帶著一種近乎謙卑的謹(jǐn)慎的敲門聲響起。
“少將軍?”門外傳來一個蒼老而熟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您……可醒了?老奴備了安神湯藥?!?/p>
是謝忠。府里的老管家,在謝家伺候了四十年,前世在謝珩人頭落地前,唯一活著的人…。
謝珩眼中翻騰的戾氣瞬間收斂,快得如同從未出現(xiàn)。他迅速將兵符塞回枕下深處,動作流暢自然,隨即深吸一口氣,臉上已是一片屬于十七歲少年將軍的、帶著些許戰(zhàn)后疲憊的平靜。
“進(jìn)來吧,忠伯?!彼穆曇舨桓?,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沙啞,聽不出任何異樣。
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謝忠佝僂著身子,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個紅木托盤走了進(jìn)來,托盤上放著一只青玉藥碗,碗口氤氳著淡淡的熱氣。他垂著眼,不敢直視謝珩,腳步放得極輕,似乎生怕驚擾了什么。
“少將軍昨夜定是累著了,”謝忠將托盤放在床邊的矮幾上,聲音帶著老人特有的溫吞,“這是按老方子熬的安神湯,您趁熱用了,能定驚安神,解解乏?!彼⑽⒐?,雙手端起藥碗,遞向謝珩。
就在遞碗的瞬間,謝珩的目光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精準(zhǔn)地刺在謝忠那雙布滿老年斑、托著碗底的手上。
那雙手,在微微顫抖。
幅度很小,若非謝珩此刻的警惕已提升到了極致,幾乎難以察覺。那是一種源于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所帶來的、無法自控的生理性顫抖。
謝珩的視線順著那雙顫抖的手,緩緩上移,掠過謝忠低垂的、布滿皺紋的眼瞼,最終落在那碗深褐色的湯藥上。藥汁在青玉碗中微微晃蕩,映著他自己模糊而冰冷的倒影。
前世,他從未留意過這碗藥。那時凱旋的意氣風(fēng)發(fā),對府中老仆的絕對信任,讓他毫不遲疑地飲下。只覺入口苦澀,并無其他異樣。但現(xiàn)在看來,這所謂的“安神湯”,恐怕遠(yuǎn)不止“安神”那么簡單。它是否在無聲無息中,麻痹了他的警惕,鈍化了他的感知,讓他一步步踏入那張?jiān)缫丫幙椇玫木蘧W(wǎng)?
謝忠……這位看著自己長大的老人,此刻遞來的,是關(guān)懷,還是催命的符咒?他那雙顫抖的手,是因?yàn)閾?dān)憂,還是因?yàn)椤奶摚?/p>
謝珩的心沉了下去,如同墜入萬丈寒淵。但他面上依舊不動聲色,甚至唇角還牽起一絲恰到好處的、略顯疲憊的笑意。
“有勞忠伯了。”他伸出手,穩(wěn)穩(wěn)地接過了那碗藥。
碗壁溫?zé)?,藥氣苦澀。謝忠的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jìn)胸口。
謝珩端著碗,湊近唇邊,動作似乎要飲下。眼角的余光卻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一絲不漏地捕捉著謝忠的反應(yīng)——那低垂頭顱下,繃緊的頸項(xiàng)線條,還有微微屏住的呼吸。
他手腕一偏,藥汁并未入口,反而沿著碗沿?zé)o聲地傾倒,盡數(shù)潑灑在身下厚厚的錦被之中。深褐色的藥汁迅速被吸水的絲綿吞噬,只留下一片不起眼的深色濕痕。
“好了?!敝x珩將空碗放回托盤,語氣隨意,“感覺好多了。忠伯,替我準(zhǔn)備朝服。”
謝忠似乎松了一口氣,肩膀微不可察地垮了一下,連忙應(yīng)道:“是,老奴這就去?!彼似鹂胀?,腳步似乎比來時輕快了一絲,躬身退了出去。
房門輕輕合攏。
謝珩臉上的那點(diǎn)溫和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森然的冷意。他掀開錦被,看著那片被藥汁浸透的深色痕跡,眼神銳利如刀。
這府邸,早已不是他記憶中的家。每一寸空氣里,都飄蕩著看不見的毒絲。
“甲來。”他對著空無一人的內(nèi)室,沉聲下令,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dú)庀ⅰ?/p>
片刻,兩名沉默的親衛(wèi)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手中托著的,并非象征著他新晉榮寵、御賜的明光金甲,而是那套在北境沙場上陪伴他整整三年的舊戰(zhàn)甲。
玄鐵鱗片被打磨得黯淡無光,上面布滿了刀砍斧劈、箭簇攢射留下的累累傷痕,有些深凹的創(chuàng)口邊緣,甚至還能看到洗刷不凈的、深褐色的干涸血漬。甲葉摩擦間,發(fā)出低沉而冰冷的“嘩啦”聲,仿佛無數(shù)戰(zhàn)死者的冤魂在無聲地咆哮。一股濃烈的、混雜著鐵銹、硝煙和血腥氣的戰(zhàn)場煞氣,隨著甲胄的展開,瞬間彌漫了整個房間。
謝珩張開雙臂,任由親衛(wèi)將這副沉重的、傷痕累累的舊甲一件件套在身上。冰冷的鐵甲貼合著他年輕卻已歷盡生死的身軀,每一處凹陷的傷痕,都對應(yīng)著記憶深處一場慘烈的搏殺。當(dāng)最后一片肩甲扣緊,沉重的分量壓上雙肩,也仿佛壓下了那些翻騰的、幾乎要焚毀理智的仇恨烈焰。
他抬手,握住了親衛(wèi)同時遞上的佩劍。鯊魚皮包裹的劍鞘古樸無華,但當(dāng)他拇指輕輕一頂,“鏘”的一聲輕吟,三寸青鋒彈出,寒光如秋水乍泄,映亮了他眼底深處那一片冰封萬里的決然。
鏡中的少年將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從尸山血海中爬出,帶著一身洗刷不凈的血腥與傷痕,重新踏入這吃人殿堂的復(fù)仇之魂。
金鑾殿。
玉階之上,九重丹陛。年輕的皇帝蕭啟端坐于盤龍金漆御座之上,身著明黃十二章紋龍袍,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動,遮擋了他大半的神情,唯有一道目光,隔著珠玉的間隙,如同冰冷的探針,落在大殿中央那個挺拔如標(biāo)槍的身影上。
殿內(nèi)文武百官,蟒袍玉帶,分列兩側(cè)。本該是論功行賞、歌功頌德的喜慶氛圍,此刻卻因謝珩這一身浴血舊甲和腰間明晃晃的佩劍,而顯得無比壓抑、詭異。低低的議論聲如同蚊蚋般在殿柱間嗡嗡作響,無數(shù)道目光或驚愕、或探究、或幸災(zāi)樂禍地聚焦在謝珩身上。
“謝卿,”皇帝蕭啟的聲音終于響起,打破了死寂。那聲音不高,平平板板,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清晰地傳遍大殿的每一個角落,“今日大朝,乃為汝等北境將士慶功。何故……不著常服,反披舊甲,佩劍登殿?”他微微前傾身體,冕旒的玉珠輕輕碰撞,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莫非,是對朕的封賞……有所不滿?”
最后幾個字,尾音微微拖長,殿內(nèi)的空氣仿佛瞬間被凍結(jié)。
站在文臣之首的宰相王庸,此刻眼觀鼻,鼻觀心,那張保養(yǎng)得宜、向來從容淡定的臉上,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異樣,快得如同錯覺。他攏在寬大朝服袖中的手,幾不可察地捻動了一下。
謝珩仿佛沒有感受到那幾乎能凍結(jié)骨髓的帝王威壓。他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迎向御座的方向,隔著晃動的玉藻,與那道冰冷的視線交匯。
“陛下明鑒?!敝x珩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沉穩(wěn),帶著金鐵般的質(zhì)地,穿透了殿內(nèi)的壓抑,“臣身著舊甲,非為不滿,實(shí)乃不敢忘本,不敢忘死!”
他向前一步,沉重的戰(zhàn)靴踏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他猛地抬手,指向自己胸前甲胄上一處最為猙獰的、幾乎洞穿的箭簇凹痕。
“此箭,乃去年冬月,黑水河畔,北狄左賢王親射!臣以胸甲硬受,甲裂三寸,入肉一寸!若非親衛(wèi)拼死相救,臣早已埋骨荒原!”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戰(zhàn)場硝煙的凜冽殺氣,震得殿內(nèi)嗡嗡作響。
接著,他手臂橫移,指向肩甲上一道深可見底、幾乎將護(hù)肩劈開的刀痕?!按说?,乃今春朔風(fēng)城頭,狄奴大將拓跋雄所留!刀鋒過處,臣左臂筋骨幾斷,血染戰(zhàn)袍!是麾下三千‘陷陣營’兒郎,以血肉之軀為臣擋下后續(xù)刀斧,十不存一!”
他每指一處傷痕,每說出一場血戰(zhàn),殿內(nèi)的溫度就驟降一分。那些原本還帶著些看戲心態(tài)的目光,漸漸變了。武將隊(duì)列中,不少曾與謝珩并肩作戰(zhàn)、或聞其威名的將領(lǐng),眼中已燃起同仇敵愾的怒火,緊握的雙拳青筋畢露。
謝珩的聲音如同重錘,一下下敲打在金鑾殿的梁柱之上,也敲打在皇帝冕旒之后那張?jiān)絹碓疥幊恋哪樕稀?/p>
“臣與麾下將士,餐風(fēng)飲雪,枕戈待旦,以血肉為長城,方得此‘大捷’!”他環(huán)視四周,目光銳利如電,“然,臣每每思及此戰(zhàn),心頭卻有一惑,如鯁在喉,日夜難安!”
他猛地轉(zhuǎn)身,面向御座,單膝轟然跪地!沉重的鐵甲撞擊金磚,發(fā)出一聲令人心悸的悶響。
“臣請陛下圣裁!”他昂首,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徹查去年十月至今年三月,北境三路大軍糧草轉(zhuǎn)運(yùn)、軍械配給諸事!臣麾下‘黑云騎’,于朔風(fēng)城被困月余,糧盡援絕,戰(zhàn)馬啃食樹皮,士卒日啖一餐!餓殍遍地,戰(zhàn)力十去其七!若非天降大雪,阻滯狄奴攻勢,我大梁朔風(fēng)雄關(guān),早已化為焦土!此非天災(zāi),實(shí)乃人禍!臣疑,有碩鼠蠹蟲,貪墨軍資,以我戍邊將士之血肉,填其無底欲壑!此等行徑,形同資敵!罪不容誅!”
“徹查軍糧貪墨”六字,如同驚雷,在死寂的金鑾殿上轟然炸響!
“嘩——!”
短暫的死寂后,朝堂瞬間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沸水,徹底炸開!
武將隊(duì)列中,不少曾經(jīng)歷過糧草短缺之苦的將領(lǐng)臉色劇變,怒目圓睜,嗡嗡的議論瞬間變成了壓抑不住的憤怒低吼。文官隊(duì)列則一片嘩然,驚疑、恐慌、難以置信的目光交織碰撞。
而文臣之首,宰相王庸那張萬年不變的平靜面孔,在謝珩話音落下的剎那,如同被無形的重拳狠狠擊中!血色瞬間從他的臉上褪得干干凈凈,變得一片慘白,如同刷了一層厚厚的白堊。他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緊,寬大的朝服袖口都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撼銮喟咨K乱庾R地想要抬頭去看御座,脖頸卻僵硬得如同生了銹,目光慌亂地掃過周圍同僚驚愕的臉,最終死死釘在金磚地面上,仿佛要從中找出一個地縫鉆進(jìn)去。
整個金鑾殿,如同一個被點(diǎn)燃的火藥桶,而引信,就是那個跪在御階之下,身披殘甲,脊梁挺得筆直如槍的少年將軍!
玉藻之后,皇帝蕭啟的目光,在謝珩跪地請旨的瞬間,徹底陰鷙下去。那目光不再僅僅是冰冷,而是如同淬了劇毒的冰棱,帶著毫不掩飾的、令人骨髓發(fā)寒的殺意和厭憎,死死釘在謝珩的頭頂。
那目光如有實(shí)質(zhì),穿透晃動的珠玉簾幕,沉重地壓在謝珩的脊梁上??諝庹吵淼萌缤痰难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腥氣。金碧輝煌的殿宇,此刻在他眼中,不過是巨大而華麗的囚籠,每一根盤龍金柱都透著冰冷的殺機(jī)。
“謝卿……”
御座之上,終于傳來了聲音。不再是平板的詢問,而是低沉、緩慢,每一個字都像在冰水里浸過,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壓抑。那聲音不大,卻奇異地將滿殿的嘈雜瞬間壓了下去。
“你方才所言……事關(guān)重大。”蕭啟的聲音繼續(xù)響起,冕旒的玉珠隨著他微微前傾的動作輕輕晃動,“軍國大事,豈可僅憑臆測,便在這朝堂之上妄言‘人禍’?”他刻意在“臆測”和“妄言”二字上加重了語氣,無形的壓力如同潮水般涌向殿中跪著的身影。
“念在你年少氣盛,又立下大功,朕……”蕭啟的聲音頓了一頓,似乎在權(quán)衡,又像是在欣賞獵物徒勞的掙扎,“姑且不予追究。”
這句話如同赦令,讓殿內(nèi)緊繃的氣氛為之一松。王庸慘白的臉上,也似乎恢復(fù)了一絲極其細(xì)微的血色,他緊攥著袖口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松開了些許。
然而,皇帝接下來的話,卻讓這剛剛松懈的氣氛再次凍結(jié)。
“然,你所奏之事,干系邊關(guān)將士性命,社稷安危,”蕭啟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如同冰刀刮過琉璃,“朕亦不能置之不理!”
他目光掃過下方噤若寒蟬的群臣,最終落回謝珩身上,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謝珩聽旨?!?/p>
“臣在。”謝珩的頭顱依舊低垂,聲音沉靜無波。
“著你,會同戶部侍郎陳啟明、兵部郎中鄭鐸,”皇帝的聲音在金殿中回蕩,清晰地吐出兩個名字,“三日內(nèi),給朕一個說法。若查無實(shí)據(jù)……”他刻意停頓,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便是你,謝珩,恃功而驕,構(gòu)陷大臣,擾亂朝綱!屆時,休怪朕……不念舊功!”
“退朝——!” 內(nèi)侍尖利的聲音如同裂帛,撕裂了死寂。
跪伏在地的謝珩,清晰地聽到了皇帝起身時,龍袍拂過御座的細(xì)微聲響,以及那雙沉重的龍靴踏在丹陛之上,一步步遠(yuǎn)去的聲音。每一步,都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棄和冰冷的警告。
群臣如蒙大赦,窸窸窣窣的起身聲、壓抑的咳嗽聲、低低的議論聲迅速彌漫開來。無數(shù)道目光,復(fù)雜的、憐憫的、幸災(zāi)樂禍的,再次聚焦在謝珩身上。
“少將軍……”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身旁響起,帶著關(guān)切和憂慮。是兵部一位與謝家有些淵源的侍郎。
謝珩緩緩站起身。沉重的鐵甲隨著他的動作發(fā)出冰冷的摩擦聲。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無被皇帝當(dāng)眾斥責(zé)的惶恐,也無被賦予查案之權(quán)的喜色,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寂。他沒有理會身旁的呼喚,目光抬起,穿過攢動的人頭,精準(zhǔn)地捕捉到了文官隊(duì)列前方,那個正在幾名心腹簇?fù)硐拢_步略顯倉促、正欲快速離開大殿的身影——宰相王庸。
王庸似乎也感受到了這如有實(shí)質(zhì)的目光,身形猛地一僵,腳步頓住。他下意識地側(cè)過頭,視線與謝珩冰冷的眸光在半空中轟然相撞!
一瞬間,王庸眼中殘留的那一絲劫后余生的慶幸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掩飾的驚懼和怨毒!那眼神,如同被逼到絕境的毒蛇,陰冷濕滑,恨不能將謝珩生吞活剝!但他終究不敢停留,只惡狠狠地剜了謝珩一眼,便猛地轉(zhuǎn)過頭,在簇?fù)硐录涌炷_步,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金鑾殿。
謝珩收回目光,面無表情地轉(zhuǎn)身,沉重的戰(zhàn)靴踏在光潔的金磚上,每一步都發(fā)出清晰而孤寂的回響,朝著殿外走去。所過之處,周圍的官員如同潮水般無聲地向兩側(cè)退開,為他讓出一條寬闊卻無比壓抑的通道。
“謝將軍,”一個尖細(xì)的聲音攔在了殿門口?;实凵磉叺拇筇O(jiān)李德全,臉上堆著模式化的、令人極不舒服的笑容,微微躬身,“陛下口諭,御書房召見。請隨咱家來。”
皇帝的召見,在意料之中,卻又比預(yù)想的更快,更急迫。
穿過重重宮禁,森嚴(yán)的守衛(wèi)如同沉默的石雕,冰冷的甲胄和銳利的目光無聲地昭示著皇權(quán)的至高無上。御書房特有的墨香和龍涎香氣混合的氣息越來越濃,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李德全推開沉重的紫檀木門,躬身示意謝珩入內(nèi),自己則如同影子般退了出去,無聲地將門帶上。
“吱呀——”
門扉合攏的輕響,仿佛隔絕了外間所有的聲音。
御書房內(nèi)光線柔和,巨大的紫檀御案后,年輕的皇帝蕭啟并未穿著朝服,只著一身明黃色常服,斜倚在寬大的龍椅上,手中把玩著一柄玉如意,神情竟是難得的……和煦。他甚至微微抬了抬手,示意謝珩免禮。
“謝卿,方才朝堂之上,人多口雜,有些話,朕不便深說?!笔拞⒌穆曇魩е环N刻意營造的溫和,如同春日里帶著暖意的微風(fēng),與方才朝堂上的陰鷙判若兩人。他放下玉如意,親自執(zhí)起案上一個精美的定窯白瓷茶壺。
“北境苦寒,將士用命,朕……豈能不知?”他一邊緩緩斟茶,一邊嘆息,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沉痛與體恤,“糧草之事,牽涉甚廣,盤根錯節(jié),非一朝一夕所能厘清。朕方才在朝上那般言語,亦是迫不得已。為君者,需權(quán)衡各方,顧全大局。謝卿年少熱血,銳意敢言,此乃赤誠,朕心甚慰?!?/p>
他端起那杯剛剛斟滿的茶盞。溫潤的白瓷襯著澄澈碧綠的茶湯,熱氣裊裊,散發(fā)著清雅的香氣。蕭啟繞過御案,緩步走到謝珩面前,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推心置腹”的溫和笑意。
“此乃今年新貢的‘霧里青’,最是清心滌慮?!彼麑⒉璞K遞向謝珩,動作自然隨意,仿佛只是君臣間一次尋常的關(guān)懷,“謝卿一路風(fēng)塵,又歷經(jīng)朝堂風(fēng)波,想必勞乏。飲此一盞,權(quán)當(dāng)朕……慰你辛勞。”
茶盞遞到眼前,溫?zé)岬恼羝鬟^謝珩的下頜。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剎那,謝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精準(zhǔn)地捕捉到了一個細(xì)節(jié)!
皇帝蕭啟遞茶的手臂微微抬起,寬松的明黃常服袖口因動作而稍稍滑落了一寸!就在那滑落的一寸袖口邊緣,緊貼著手腕內(nèi)側(cè)的肌膚,一抹極其耀眼的、在柔和光線下也清晰無比的紋飾,一閃而過!
金線織就,盤繞虬結(jié),張牙舞爪,帶著無上的尊貴與凜然的威煞——赫然是唯有皇子方能使用的四爪金蟒紋!
謝珩的瞳孔,在萬分之一秒內(nèi),驟然縮緊!如同被最毒的針狠狠刺入!
前世刑場上,妻子那顆滾落的頭顱,那雙至死圓睜、充滿無盡冤屈和不甘的眼睛,猛地在他腦海中炸開!
“……何來叛國!你——!”
那聲凄厲的詛咒,仿佛穿越時空,再次在他耳畔尖嘯!
原來是你!
根本不是什么奸相弄權(quán)!不是什么構(gòu)陷傾軋!那場葬送了謝家滿門忠烈、潑了他一身叛國污血的彌天陰謀,那隱藏在層層迷霧之后、連他前世被千刀萬剮也未能窺見真容的幕后黑手——
竟然是他效忠的君王!是他為之浴血奮戰(zhàn)、守護(hù)的皇帝!
滔天的血浪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焚心蝕骨的恨意如同地獄之火,從四肢百骸瘋狂涌向心臟,幾乎要將他整個人由內(nèi)而外徹底焚毀!他垂在身側(cè)的雙手,在寬大袍袖的掩蓋下,指甲早已深深刺入掌心,溫?zé)岬囊后w順著指縫滲出,帶來尖銳的刺痛,才勉強(qiáng)維系住最后一絲搖搖欲墜的清明。
“謝卿?”
皇帝溫和的催促聲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那杯碧綠的“霧里青”,依舊穩(wěn)穩(wěn)地停在謝珩眼前咫尺之處,裊裊的熱氣,此刻卻散發(fā)著砒霜般的甜腥。
謝珩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他臉上所有的激烈情緒都已消失不見,如同被最堅(jiān)硬的寒冰徹底覆蓋。唯有那雙眼睛,深不見底,幽暗如亙古寒淵,所有的驚濤駭浪、焚天之怒都被死死地鎮(zhèn)壓在那片極致的冰寒之下。他迎著皇帝看似溫和、實(shí)則深不可測的目光,嘴角極其艱難地、一點(diǎn)點(diǎn)向上牽起一個弧度。
那笑容僵硬、冰冷,如同戴上了一張毫無生氣的面具。
“臣……”他的聲音響起,干澀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從沸騰的恨意巖漿中硬生生擠出來的,“謝陛下……隆恩。”
他伸出雙手,動作平穩(wěn)得近乎詭異,接過了那杯滾燙的茶盞。
指尖觸碰到溫潤的瓷壁,那溫度卻像燒紅的烙鐵,灼得他靈魂都在顫抖。杯中的碧綠茶湯微微晃蕩,倒映著他自己扭曲而冰冷的笑容,也倒映著皇帝袖口那抹一閃而逝、卻已深深烙印在他靈魂深處的——金絲蟒紋。
謝珩穩(wěn)穩(wěn)地端著茶盞,在皇帝那看似溫和、實(shí)則如同毒蛇般黏膩審視的目光下,緩緩地、緩緩地,將杯沿送到了唇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