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密室內(nèi)的燭火在厚重的簾幕后搖曳,勉強驅(qū)散著夜色的陰冷與血腥殘留。謝珩在藥物的作用下再次沉沉睡去,呼吸雖微弱卻平穩(wěn)了許多,胸口的青黑色也暫時被壓制下去。謝承宗和林氏守在一旁,老將軍如同鎮(zhèn)山的磐石,老夫人則握著兒子的手,低聲哼著模糊的江南小調(diào),試圖將安寧傳遞給他。
沈知微強撐著精神,在菱枝的伺候下簡單梳洗,換下染血的衣衫。冰冷的水刺激著皮膚,讓她混沌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夫人…”菱枝的聲音帶著擔(dān)憂和后怕,小心翼翼地替她攏好發(fā)髻,“您也歇歇吧,天都快亮了。”
沈知微搖搖頭,目光投向密室角落。夜梟如同融入了陰影,紋絲不動,但沈知微知道,他的精神如同繃緊的弓弦,從未放松。玄鵠和玄霜在外警戒,府內(nèi)還有龍驤衛(wèi)的鐵壁。
“睡不著?!鄙蛑⒌穆曇艉茌p,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菱枝,去把沈榮叫來。還有,取筆墨來?!?/p>
片刻后,沈家管事沈榮躬身站在了沈知微面前。這位沈明遠(yuǎn)的心腹,一路風(fēng)塵仆仆,眼神精明干練,此刻也帶著凝重。
“榮叔,”沈知微開門見山,將父親沈明遠(yuǎn)給她的那枚纏枝蓮紋羊脂玉佩放在桌上,“持此信物,動用我們在京畿乃至北直隸所有能調(diào)動的商號力量,查所有與城西廢棄皮貨棧、與那種帶銀芒的‘松煙凝脂銀星墨’、與那種制式淬毒短刃和狼首鐵牌有關(guān)的任何線索!任何可疑的人、事、物、流動的銀錢,哪怕一絲蛛絲馬跡,立刻報我!不計代價!”
“是!大小姐!”沈榮雙手捧起玉佩,神情肅穆。他知道,這是沈家力量在京畿的第一次全力發(fā)動,是商賈巨富無聲卻龐大的信息網(wǎng)絡(luò)向權(quán)力旋渦的正式宣示。
沈榮退下后,沈知微提起筆,略一沉吟,在素箋上飛快書寫。字跡不再是閨閣女子的娟秀,而是帶著一種沉靜內(nèi)斂的鋒芒:
“父親大人膝下敬稟:
京中局勢詭譎,遠(yuǎn)超所料。夫君重傷未愈,宵小環(huán)伺,手段毒辣,已數(shù)次行刺。幸賴陛下天恩庇佑,父母坐鎮(zhèn),沈家藥材及時,夫君暫安。然,幕后黑手位高權(quán)重,喪心病狂,恐有后招。
兒已動用信物,命沈家商號全力追查兇器線索。另,府中藥材庫遇襲,雖有損,核心尚存。懇請父親,暗中籌措更多續(xù)命解毒珍藥,尤其針對‘醉春風(fēng)’及鎖心針反噬之癥者,速速秘密送來,以備不測。
兒與腹中骨肉安好,萬勿掛念。謝家上下,感念父親深恩。此間風(fēng)波,兒必竭盡全力,護(hù)夫君周全,不負(fù)沈家之名。
蕓娘 泣書 頓首”
她將信箋封好,交給菱枝:“用最快的渠道,務(wù)必親手交到父親手中?!?/p>
做完這一切,沈知微才覺得一陣虛脫感襲來。她靠在椅背上,閉目養(yǎng)神。腦中卻飛速運轉(zhuǎn):裴琰裝傷,是盟友也是變數(shù)。皇帝派龍驤衛(wèi),是保護(hù)也是監(jiān)控。王懷恩…他絕不會坐以待斃,下一次,會是什么?
皇宮,御書房。
高無庸低聲匯報:“陛下,將軍府遇襲詳情已查明。死士九人,盡歿。謝將軍短暫清醒后再次沉睡。沈家藥庫外圍焚毀,核心藥材無恙。沈氏…已動用沈家信物,命其商號在京畿及北直隸全力追查兇器線索?!?/p>
瀟啟負(fù)手站在窗前,晨曦微露,染紅了天際。他聽完,嘴角勾起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沈明遠(yuǎn)的女兒…倒是個有決斷的。‘蕓娘’…呵,這江南的茉莉花,骨子里倒是有幾分帶刺的鋒芒。很好?!彼D(zhuǎn)過身,“裴琰那邊?”
“裴大人‘傷勢’穩(wěn)定,已能進(jìn)些流食,依舊‘昏迷不醒’。刑部尚書周正已接手三司會審,正在梳理王德順案、武庫司失火案及裴大人遇刺案的卷宗,阻力…不小。王相的門生故舊,多有掣肘?!备邿o庸謹(jǐn)慎道。
“阻力?”瀟啟冷笑一聲,眼中寒光一閃,“那就再加點壓力!傳朕口諭:著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主官,即日起,移衙至…將軍府前院!就在謝卿家的眼皮子底下審!讓謝承宗也列席旁聽!朕倒要看看,當(dāng)著龍驤衛(wèi)的面,當(dāng)著謝家滿門忠烈的面,誰還敢玩花樣!”
高無庸心中劇震!皇帝這是要把將軍府直接變成風(fēng)暴中心、審判臺!將所有的明槍暗箭都逼到明面上來!
“是!老奴即刻去傳旨!”
瀟啟踱步到輿圖前,手指輕輕點在北境與京畿之間:“謝珩…你給朕挺住了。這出戲,沒你這個主角,唱不下去?!彼哪抗庥址路鸫┩笇m墻,落在相府的方向,帶著一絲冰冷的玩味,“王懷恩…你派死士攪渾水?那朕…就把水徹底煮沸!看你這尾老魚,還能翻騰幾時!”
相府,書房內(nèi)的氣氛如同凝固的鉛塊。王懷恩一夜未眠,眼窩深陷,布滿血絲?;实蹖⑷緯徶苯影岬綄④姼T口的消息,如同最后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他搖搖欲墜的心房上。
“瘋了…皇帝他瘋了!”王懷恩的聲音嘶啞干澀,帶著無盡的恐懼和難以置信,“在謝府門口審案?讓謝承宗旁聽?龍驤衛(wèi)虎視眈眈?這是…這是要把老夫架在火上烤給全天下看??!”
幕僚面無人色:“相爺…皇帝這是鐵了心要辦成鐵案了!我們…我們的人在三司里…恐怕…恐怕頂不住了!”
“頂不住也要頂!”王懷恩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盞亂跳,眼中閃爍著困獸般的瘋狂,“去!告訴‘他們’!皇帝這是要掘我們的根了!再不出手,就等著一起被抄家滅族吧!謝珩手里的東西一旦坐實,誰都跑不了!”
“相爺…將軍府現(xiàn)在龍驤衛(wèi)守著,針插不進(jìn)…”幕僚的聲音充滿了絕望。
“硬的不行…就來陰的!”王懷恩眼中毒光閃爍,壓低了聲音,如同毒蛇吐信,“那就啟用我們安插在謝府的人。謝珩,他體內(nèi)余毒未清,鎖心針不穩(wěn)…最忌某些相沖之物…”
幕僚瞬間明白了王懷恩的意思,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相爺…這…這風(fēng)險太大了!萬一失手…”
“失手?”王懷恩獰笑一聲,臉上的肌肉扭曲,“現(xiàn)在還有比坐以待斃更大的風(fēng)險嗎?去做!用最隱秘的渠道!把東西給他!東西…就用‘他們’上次送來的‘離魂散’!無色無味,混在藥里,神仙難查!劑量…要把握好,讓謝珩…病情‘反復(fù)’!記住,要快!要在三司在將軍府審出什么之前!”
他這是要兵行險著,在龍驤衛(wèi)和夜梟的眼皮子底下,用最陰毒的慢性毒殺,完成對關(guān)鍵人證的滅口和對謝珩的二次獵殺!這已經(jīng)不是刺殺,而是無聲無息、殺人于無形的陰鷙手段!
幕僚看著王懷恩眼中那不顧一切的瘋狂,知道再無退路,只能硬著頭皮領(lǐng)命:“…是!屬下…這就去安排!”
王懷恩頹然坐倒,望著窗外漸漸亮起的天光,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他仿佛看到一張無形的巨網(wǎng),正從四面八方收緊,而他自己,正一步步走向網(wǎng)中央那個名為“墨點”的致命旋渦。將軍府的血腥氣似乎還未散盡,一場更加陰險、更加致命的無聲獵殺,已然在熹微的晨光中悄然展開。龍驤衛(wèi)冰冷的甲胄在晨曦下泛著寒光,將府邸外圍圍得水泄不通,肅殺之氣彌漫。
前院,臨時辟出的廳堂內(nèi),氣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鉛。刑部尚書周正端坐主位,面容嚴(yán)肅刻板,眼神深處卻藏著不易察覺的謹(jǐn)慎。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分坐兩側(cè),神情各異。謝承宗身著御賜狐裘大氅,端坐在旁聽首位,如同一尊沉默的怒目金剛,他并未刻意散發(fā)威壓,但那身經(jīng)百戰(zhàn)、從尸山血海中淬煉出的無形煞氣,已讓在場的幾位文官感到呼吸不暢。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張力。
案卷堆積如山,王德順自盡的驗尸格目、武庫司失火后的殘骸記錄、裴琰遇刺的現(xiàn)場勘查、以及那張至關(guān)重要的戶部密檔拓印副本,都攤開在案頭。每一次翻閱卷宗的聲音,都顯得格外刺耳。
“王德順,內(nèi)侍監(jiān)副總管,掌管內(nèi)廷采買,位份不低?!敝苌袝穆曇羝骄?,聽不出情緒,“天牢守衛(wèi)森嚴(yán),他是如何得到腰帶自縊?當(dāng)夜看守獄卒,皆言未見異常。諸位大人,對此有何高見?”
大理寺卿捋著胡須,慢條斯理:“看守之言,不可盡信,亦不可盡疑。或許…是王德順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裁?畢竟,那染血的領(lǐng)條,指向的正是他經(jīng)手的那批軍械?!?/p>
“畏罪自裁?”都察院左都御史冷哼一聲,聲音尖利,“早不自裁,晚不自裁,偏偏在謝將軍即將押解他、鐵證即將坐實之時自裁?周尚書,下官以為,此事疑點重重!當(dāng)夜所有當(dāng)值獄卒,應(yīng)重新嚴(yán)審!尤其是…王德順?biāo)狼白詈蠼佑|過誰?”
他意有所指的目光掃過堂下。幾個被帶來問話的內(nèi)侍監(jiān)低階太監(jiān)和天牢守衛(wèi),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瑟瑟發(fā)抖。
謝承宗眼皮微抬,目光如電般掃過那幾個篩糠般的人,聲音低沉卻清晰地砸在每個人心頭:“老夫征戰(zhàn)半生,見過無數(shù)死法。畏罪自裁者,多是惶恐絕望,少有如此干脆利落、不留絲毫破綻的。王德順之死,必有蹊蹺。老夫倒要看看,是誰的手,能伸進(jìn)這天牢重地,在陛下和諸位的眼皮子底下,玩這金蟬脫殼、殺人滅口的把戲!”
他并未拍案,但那股尸山血海帶來的壓迫感,讓周尚書都感到心頭一窒,更遑論堂下那幾個小卒。刑部主審官額角滲出細(xì)汗,連忙道:“老將軍所言極是!來人,將當(dāng)夜所有當(dāng)值人員,分開羈押,嚴(yán)加盤問!尤其是王德順?biāo)狼白詈髢蓚€時辰的動向,一絲一毫都不許遺漏!”
密室中,氣氛同樣緊張。
沈知微看著陳老凝重的臉色,心沉了下去:“陳院正,如何?”
陳老收回搭在謝珩腕上的手指,又仔細(xì)檢查了謝珩的瞳孔和舌苔,眉頭緊鎖:“夫人,將軍脈象虛浮躁動,比昨日更顯紊亂。體內(nèi)原本被壓制下去的兇戾之氣,竟有反撲之兆…這…這不像是單純的傷勢反復(fù),倒像是…受了某種陰柔外力的引動,激化了內(nèi)腑的郁結(jié)和鎖心針的反噬!”
“陰柔外力?”沈知微眼神驟冷,“有人動手腳?!”
“將軍入口之物,皆由菱枝姑娘和我親自查驗,藥也是我看著煎的,應(yīng)當(dāng)無虞…”陳老沉吟著,目光銳利如鷹隕般掃過室內(nèi),“除非…是藥引,或是…熏香、接觸之物?”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旁邊小幾上,一個不起眼的、正散發(fā)著淡淡安神香氣的黃銅小香爐上。那是今晨林氏特意讓蔣嬤嬤送來的,說是老家秘制的安神香,有助于謝珩靜養(yǎng)。
沈知微瞬間明白了陳老的暗示,一股寒氣直沖頭頂!她猛地看向侍立在一旁、臉色有些發(fā)白的蔣嬤嬤。
“蔣嬤嬤,”沈知微的聲音平靜得可怕,“這安神香…是母親讓你送來的?從何處所得?”
蔣嬤嬤被沈知微冰冷的眼神看得一哆嗦,連忙道:“是…是老夫人!老夫人一片慈心,說是老家的方子,最能安神定魄,特意讓老奴去庫房里取的!庫房…庫房一直由謝管家管著,鑰匙只有老夫人和謝管家有!”
“謝管家?”沈知微的目光轉(zhuǎn)門口的謝忠。
林氏也急了:“蕓娘,這香…這香有什么問題嗎?是我讓取的,我看著謝忠從庫房拿出來的…難道…”
“母親別急?!鄙蛑矒岬匚兆×质系氖?,眼神卻冷冽如冰,“陳院正,煩請查驗此香!”
陳老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從香爐中取出一小撮燃盡的香灰和未燃的香料碎末,放在白瓷碟中,又從藥箱里取出幾樣藥粉和銀針,仔細(xì)測試。片刻后,他臉色鐵青,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夫人!此香中混入了極其微量的‘離魂草’粉末!此物本身無毒,甚至有微弱鎮(zhèn)痛之效,但若遇將軍體內(nèi)郁結(jié)的‘醉春風(fēng)’余毒和鎖心針的兇戾之氣,便會如同火星濺入油鍋,引動內(nèi)息狂暴,加劇反噬!用量極微,尋常人根本察覺不出,更不會立時致命,只會讓人以為是傷勢惡化!好陰毒的手段!”
“離魂草?!”林氏驚駭?shù)匚孀∽?,身體晃了晃,被如意死死扶住。
“查!”沈知微的聲音如同淬了冰,“查這包香是誰采購入庫的!經(jīng)手的所有人!庫房近期所有進(jìn)出記錄!蔣嬤嬤,取香時可有異常?”
蔣嬤嬤嚇得魂飛魄散,拼命回憶:“沒…沒有啊夫人!老奴就是按老夫人吩咐,去庫房找謝忠拿的,拿到就送來了…”
林氏立馬喊道“來人,將謝忠捉住”
前院的審訊,陷入了僵局。無論刑部如何施壓,那幾個獄卒和內(nèi)侍太監(jiān)都一口咬定當(dāng)夜無異常,王德順就是趁人不備自盡的。
謝承宗的臉色越來越沉,放在膝上的手緊握成拳,骨節(jié)發(fā)白。周尚書也感到了巨大的壓力,額頭冷汗涔涔。
就在氣氛壓抑到極點時——
“報...!”一名刑部衙役急匆匆跑入,手中捧著一個沾著泥土的布包,“稟大人!在…在清理武庫司失火廢墟時,于一處未完全燒毀的檔案柜夾層暗格里,發(fā)現(xiàn)此物!”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
周尚書精神一振:“呈上來!”
布包打開,里面赫然是幾頁殘破焦黑的紙張,上面依稀可見墨跡,正是兵部武庫司原始流水底檔的一部分!雖然殘缺不全,但上面記錄的日期、軍械種類、數(shù)量,尤其是那個關(guān)鍵的、臘月十一“核驗”根本不存在的軍械出庫的記錄旁,清晰地蓋著一個模糊卻尚能辨認(rèn)的印章——正是王德順的私章!而更令人心驚的是,在那印章旁邊,一個極其微小的墨點,在透過窗欞的光線下,隱約折射出一點冰冷的、針尖般的銀芒!
“松煙凝脂銀星墨!”都察院左都御史失聲驚呼!這特征,與裴琰遇刺現(xiàn)場殘留的墨粉、戶部密檔拓印上的“墨點”特征,完全吻合!
鐵證如山!
“砰!”謝承宗猛地一拍身旁的茶幾,堅硬的紫檀木應(yīng)聲碎裂!老將軍須發(fā)皆張,怒目圓睜,如同暴怒的雄獅:“王懷恩!老匹夫!你還有何話說?!物證在此,指向昭然!你指使王德順、篡改戶部密檔、私吞軍械、構(gòu)陷邊軍!如今又殺人滅口、火燒武庫、刺殺朝廷命官、毒害我兒!樁樁件件,喪心病狂!天理難容!”
老將軍的怒吼如同驚雷,震得整個廳堂嗡嗡作響!周尚書等人臉色煞白,再無任何僥幸。這墨點,如同催命符,死死釘在了王懷恩的頭上!
“報——!”又一名衙役飛跑進(jìn)來,聲音帶著驚惶,“大人!將軍府內(nèi)傳來消息,抓住一名在謝將軍安神香中下毒的人!”
“是誰”謝承宗問。
衙役“夫人已拿住此人,需要老將軍定奪,是謝管家”
消息如同火上澆油!
“好!好一個王相!”刑部尚書周正猛地站起身,臉上再無半分猶豫,厲聲道:“人證物證俱在!即刻呈報陛下!著龍驤衛(wèi),包圍相府!緝拿王懷恩及其黨羽!三司會審,移衙相府!本官倒要看看,這‘國之柱石’的府邸里,還藏著多少魑魅魍魎!”
謝承宗來到密室,看到謝忠被捆著,謝承宗虎目圓睜,須發(fā)戟張,魁梧的身軀因震怒而微微顫抖。他一步踏到被反捆雙臂、跪在地上的謝忠面前,那曾經(jīng)視若手足的老仆此刻面如死灰,脖頸上還帶著被繩索勒出的青紫痕跡。
“謝忠!”謝承宗的聲音如同悶雷滾過密室,帶著難以置信的痛楚和滔天怒火,“真的是你?!為什么?!你告訴我!你到底為何要這么做?!謝家待你不薄!珩兒視你如叔父!你竟下此毒手?!” 老將軍的質(zhì)問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心上。林氏早已泣不成聲,被蔣嬤嬤死死攙扶住才未癱倒。
謝忠艱難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布滿血絲,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完整的聲音,只有無盡的痛苦和絕望在臉上交織。
就在這時,床榻上傳來一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沙啞聲音:
“父親……”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去!
只見謝珩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睛,那雙布滿血絲、深陷的眼窩里,此刻燃燒著一種近乎冰冷的清醒光芒。他極其艱難地,用那只未受傷的手臂撐住床沿,竟在沈知微和菱枝的驚呼聲中,強撐著要坐起來!
“珩兒!不可!”謝承宗大驚,連忙上前欲扶。
“無妨…”謝珩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伴隨著沉重的喘息和胸口的悶痛,但他眼神銳利如刀,死死釘在謝忠身上,“讓我…來問。”
沈知微立刻將軟枕墊在他身后,讓他靠得舒服些,擔(dān)憂地握住他的手,卻感受到那冰涼掌心下傳遞來的、不容置疑的決絕力量。她明白了,這是屬于謝珩的戰(zhàn)場,必須由他親自了斷。
密室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謝珩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以及燭火嗶剝的輕響。
謝珩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刺向跪地的老仆:“忠叔…”他開口,聲音雖弱,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穿透力,“臘月十一…武庫司…那批根本不存在的甲胄…是誰…讓你在領(lǐng)條上…蓋的印?”
謝忠身體猛地一顫,渾濁的眼中爆發(fā)出巨大的驚駭!他沒想到,少爺昏迷多日,甫一清醒,竟直指最核心、也最致命的那個環(huán)節(jié)!那正是他被脅迫的開始!
“咳…咳咳…”謝珩一陣劇烈的嗆咳,嘴角又溢出一絲暗紅的血沫,沈知微連忙用帕子擦拭。他緩了口氣,眼神卻更加冰冷銳利,繼續(xù)問道:“今晨…那離魂草…混入安神香…是誰…給你的?”
謝忠的臉色由灰敗轉(zhuǎn)為死白,身體篩糠般抖起來。
最后一句問出,謝珩仿佛耗盡了力氣,重重地靠回軟枕,胸膛劇烈起伏,鎖心針的位置再次透出不祥的青黑色,但他那雙眼睛,依舊死死盯著謝忠,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審判意味。
“少爺…老奴…老奴…”謝忠涕淚橫流,額頭重重磕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老奴該死!老奴罪該萬死啊!” 他崩潰了。謝珩的問題,句句直指王懷恩的命門,也徹底撕碎了他所有的僥幸和偽裝。他明白,少爺什么都知道了,至少,猜到了最關(guān)鍵的。
“是…是王相府上的人!”謝忠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無盡的恐懼和悔恨,“他們…他們抓了小滿!抓了我那苦命的孫兒??!他們…他們用孩子的命…逼老奴…逼老奴在領(lǐng)條上蓋印…逼老奴將府內(nèi)布局…尤其是…尤其是內(nèi)院和密室的構(gòu)造…泄露出去…還…還逼老奴…在將軍的藥香里…做手腳…說…說只要將軍…病情反復(fù)…他們就就放小滿一條生路…”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瘋狂的自責(zé)和哀求,看向謝承宗,又看向謝珩:“老將軍!少爺!老奴…老奴不是人!老奴對不起謝家三代厚恩!老奴該死!可…可小滿…小滿他是無辜的?。∷抢吓ㄒ坏母?!求求你們…救救小滿!老奴愿以死謝罪!現(xiàn)在…現(xiàn)在就死!” 他說著,竟掙扎著要向旁邊的柱子撞去!
“攔住他!”謝承宗暴喝一聲。夜梟身影如電,瞬間擋在謝忠面前,將其牢牢按住。
“死?”謝珩的聲音冰冷地響起,帶著一絲嘲諷,卻更深的是一種沉痛,“你的命…現(xiàn)在…由不得你?!?/p>
謝珩又說道“真的是因為小滿嗎?”
“你可知道,你會讓我謝家無一人生還”謝珩繼續(xù)說道。
謝忠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癱軟在地,只剩下絕望的嗚咽。
謝珩閉上眼,深吸了幾口氣,壓下翻騰的氣血和劇痛,他是想立馬殺死謝忠的,但還是忍住了內(nèi)心的殺意。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殺意:“忠叔…你聽著。你的罪…自有國法…家規(guī)…論處。你若真的想贖罪,把你知道的…王懷恩…還有…那個‘狼首’…所有…聯(lián)絡(luò)方式…地點…暗號…一字不漏…說出來!或許…還能給小滿…掙一線生機?!?/p>
“是!將軍!老奴…招!全招!”
就在謝忠嘶啞著聲音,開始供述王懷恩黨羽的隱秘聯(lián)絡(luò)點和“狼首”標(biāo)志的識別特征時,密室的門被急促叩響。
玄鵠閃身而入,氣息帶著一絲風(fēng)塵和振奮:“夫人!將軍!老將軍!找到了!沈家商號的伙計在通州碼頭一艘即將啟航的私船艙底,發(fā)現(xiàn)一個被麻藥迷昏、手腳捆住的孩子!形貌特征與謝小滿完全吻合!我們的人已將其救下,正在護(hù)送回京的路上!人…還活著!”
“小滿!我的小滿!”謝忠聞言,發(fā)出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悲鳴,隨即是失而復(fù)得的狂喜嚎啕,整個人徹底癱軟,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哭泣。
謝承宗重重松了口氣,虎目微濕。林氏更是雙手合十,連念“阿彌陀佛”。
謝珩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一松,劇烈的疲憊和傷痛再次席卷而來,他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又要陷入昏迷,卻強撐著最后一絲清明,目光看向父親和妻子。
謝承宗會意,眼中殺機畢露,對著門外厲聲喝道:“鄭鐸!”
“末將在!”鄭鐸早已等候在門外。
“持此供狀!”謝承宗一把抓起謝忠畫押的供詞,連同之前兵部底檔殘頁、戶部拓印、毒墨證物等一并塞給鄭鐸,“點齊府兵!隨龍驟衛(wèi)同往相府!告訴周尚書,人證、物證、供詞皆全!給老夫——拿人!”
“遵命!”鄭鐸聲如洪鐘,殺氣騰騰地轉(zhuǎn)身離去,甲胄鏗鏘作響。
密室內(nèi)的喧囂仿佛瞬間遠(yuǎn)離。謝珩看著妻子沈知微眼中同樣冰冷的決絕,看著父母關(guān)切而堅毅的面容,感受著腹中那微弱的生命脈動,最后一絲力氣終于耗盡。他緩緩閉上眼,低不可聞地吐出幾個字:“……護(hù)好…蕓娘…和孩子……” 隨即,陷入了深沉而相對平穩(wěn)的昏睡。這一次,眉宇間那沉重的死氣,似乎被這塵埃落定的曙光,驅(qū)散了許多。
沈知微緊緊握著他冰涼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淚水無聲滑落,卻不再是絕望。她望向窗外,那里,龍驤衛(wèi)的旗幟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直指相府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