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維打擊?”
王老板的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四個大字:聽不懂啊。
他那雙本來就不大的眼睛努力睜大,試圖從我臉上看出點什么門道來?!敖怠锻嬉鈨??打雞?林公子,咱們這兒不興斗雞,是正經(jīng)茶館?!?/p>
我差點一口茶噴出來。
行吧,跨文化交流的障礙,比我想象的還要堅固。我內(nèi)心那小小的、屬于“好為人師”的虛榮感,被他這一句話徹底打回了原型。
我擺了擺手,感覺自己剛剛為了耍帥而消耗的腦細胞,簡直是喂了狗。
“算了,當我沒說。”我重新癱回躺椅里,準備強行重啟我的“咸魚模式”?!翱傊?,你的問題很復雜,解決起來……很麻煩?!?/p>
“別??!林公子!”老王急了,一把抓住我的袖子,那力道,像是生怕我羽化飛升了似的,“您就把話說明白點!什么叫‘降維’?求您了!”
我眼角的余光,又一次掃到了角落里的“李老丈”。
他沒說話,只是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但那雙眼睛,卻像兩盞探照燈,牢牢地鎖定在我身上。那眼神里充滿了純粹的好奇與探究,仿佛一個棋手發(fā)現(xiàn)了一個前所未見的棋局。
被這樣的人物盯著,我那該死的、沉寂了三年的表現(xiàn)欲,竟然又開始蠢蠢欲動。
唉,真是罪過。
我嘆了口氣,從盤子里捻起五顆茴香豆,在桌上“啪”地一聲,擺成一個梅花形。
“王老板,別想什么‘降維’了,那對你來說太超綱了?!蔽矣蒙茸又噶酥缸郎系奈孱w茴香豆,有氣無力地說道,“咱們說點你能聽懂的。你這茶館如今面臨的困局,主要來自五個方面,少一個,你都死不了這么快?!?/p>
這話一出,不僅老王,連旁邊那桌下棋的老爺子都停了手,伸長了脖子。
“第一顆豆,”我點了點最上面那一顆,“叫‘惡客上門’?!?/p>
“惡客?”老王一愣,“聽雨閣的客人是挺討厭,但也不至于……”
“我說的‘惡客’,就是那個聽雨閣本身?!蔽掖驍嗨耙郧斑@方圓幾里,就你一家像樣的茶館,你想怎么開就怎么開,這叫獨門生意?,F(xiàn)在,人家聽雨雨閣來了,直接在你家門口蓋了個更豪華的樓,這就是‘新客攔路,強龍過江’。這是第一重威脅,懂嗎?”
老王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臉上多了幾分凝重。
“第二顆豆,”我指向左邊一顆,“叫‘茶客善變’。”
我瞥了一眼老王:“以前你的客人沒得選,只能來你這兒?,F(xiàn)在呢?他們有了聽雨閣這個新選擇。你的茶便宜,但人家的環(huán)境好;你的點心頂餓,但人家的能讓小姐們拿回去跟閨蜜炫耀。你的客人,可以用腳投票,用錢投票,隨時把你拋棄。他們的心思活了,變得挑剔了,這就是你的第二重威脅?!?/p>
“沒錯沒錯!”老王猛拍大腿,“就是這個理兒!那幫老主顧,見了我就說‘老王啊,不是不來,實在是那邊更有面子’!氣死我了!”
我沒理會他的激動,繼續(xù)指向第三顆豆:“這第三,叫‘貨源掣肘’?!?/p>
我慢悠悠地問道:“老王,給你供茶葉的那個劉麻子,是不是也給聽雨閣供茶?”
老王一驚:“您……您怎么知道?”
我內(nèi)心翻了個白眼,這還用猜?全城最好的茶葉販子就那么幾個,新開的豪華茶樓不找他找誰?
“我問你,如果聽雨閣出價比你高,要的量比你大,劉麻子會把最好的那批‘雨前龍井’給誰?”
老王的臉色“唰”地一下白了。他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賴以為生的茶葉、炭火、桌椅板凳,所有這些上游的供貨商,他們也能選擇。誰給的價高,他們就跟誰好。一旦他們拿捏住了你的命脈,你就得任人宰割。這是第三重威脅?!?/p>
茶館里不知不覺已經(jīng)安靜了下來。說書先生忘了拍驚堂木,嗑瓜子的大媽也停了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這張小小的茶桌上。
我懶得理會這些圍觀群眾,只想趕緊講完收工。我指向第四顆豆。
“這第四,叫‘另辟蹊徑’。”我解釋道,“你覺得聽雨閣是你的對手,對吧?錯!你真正的對手,是所有能讓客人‘打發(fā)時間’的東西。街口的戲園子,秦淮河的畫舫,甚至客人自家那張舒服的床,都是你的對手。聽雨閣之所以厲害,因為它不僅僅是在賣茶,它是在賣一種‘時髦的消遣方式’。它搶走的,是客人們原本屬于你的‘時間’。這是第四重威脅,來自于所有不是茶館的茶館?!?/p>
老王已經(jīng)徹底呆住了,嘴巴微張,眼神渙散,顯然他的大腦已經(jīng)被這套理論沖擊得快要宕機了。
我敲了敲最后一顆豆,做了個總結(jié)陳詞。
“這第五,就簡單了,叫‘同行相煎’。除了聽雨閣這個新來的,還有城西的舊茶樓,街角的小茶攤……你們都在搶同一碗飯吃。本來就擠得頭破血流,現(xiàn)在又來了個巨無霸。你說,你還能活幾天?”
說完這五點,我往后一靠,整個人重新癱進躺椅里,感覺身體被掏空。
太累了。給一個古代小老板講一堂濃縮版的“波特五力模型”分析課,比我當年做博士論文答辯還累。
整個茶館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我這套“五豆定生死”的理論給鎮(zhèn)住了。他們或許聽不懂那些名詞,但話里的道理,卻像一把把小刀,精準地扎進了現(xiàn)實的痛處。
老王愣了半晌,忽然站起身,對著我,深深地作了一個揖。
“林公子……不,林先生!您……您真乃神人也!經(jīng)您這么一說,我……我全明白了!我以前就是個睜眼瞎?。 ?/p>
我無力地擺了擺手:“明白就好,別吵我睡覺。你的診金,就記在賬上?!?/p>
然而,就在這時,那個一直沉默的“李老丈”,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沒有看激動萬分的老王,而是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原本只是好奇的眼神,此刻已經(jīng)變得深邃如海。他沉穩(wěn)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安靜的茶館。
“這位公子所言,振聾發(fā)聵。”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問道:
“方才那五點,剖析一家茶館之困境,鞭辟入里。敢問公子……若以此法,觀國,又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