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陽光褪去了正午的熾烈，變得溫煦而慵懶。澄心書院后園臨水的一處涼亭，便成了最愜意的所在。
涼亭半懸于一方不大的蓮池之上，由幾根樸素的木柱支撐，頂部覆蓋著厚厚的茅草，透著一股返璞歸真的野趣。亭子四周并無圍欄，視野開闊。池水清澈，倒映著亭影、天光和岸邊的垂柳新綠。幾片新生的蓮葉如碧玉圓盤，疏落地浮在水面，隨著微風(fēng)輕輕搖曳。池邊幾株垂柳，柔軟的枝條幾乎要拂到水面，嫩綠的柳葉在陽光下近乎透明。更遠(yuǎn)處，是書院白墻黛瓦的屋舍和幾竿修竹的翠影。
微風(fēng)拂過水面，帶來濕潤的水汽和蓮葉特有的清芬，間或夾雜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沁人心脾。四周異常安靜，只有偶爾幾聲清脆的鳥鳴從柳蔭深處傳來，更襯得此地幽靜宜人。
楚昀再次踏足澄心書院。這一次，他帶來了實實在在的“誠意”——幾大箱精心挑選、涵蓋經(jīng)史子集、甚至包括一些罕見農(nóng)工水利雜書的珍本古籍。與山長李松年的交接過程順利而愉快，老先生撫摸著那些散發(fā)著墨香的書卷，眼中滿是欣慰和贊賞，對楚昀這位“樂善好施”的巨商印象更佳。
捐贈事宜畢，李山長興致頗高，又拉著楚昀談?wù)摿艘环?dāng)下學(xué)風(fēng)與書院理念，話語間對謝明璃的才學(xué)與見識贊不絕口。楚昀耐心傾聽，適時附和，言語間流露出對書院“明理求真、經(jīng)世致用”宗旨的認(rèn)同，更讓李山長老懷大慰。
“明璃那丫頭，此刻應(yīng)是在后園涼亭溫書。她性子靜，最是喜歡那里?！崩钌介L捋著銀須，含笑說道，眼神中帶著長輩的慈愛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楚老板若是有暇，不妨也去園中走走？書院后園景致雖簡，卻也清幽?！?/p>
楚昀自然從善如流，恭敬地謝過山長，由一名小童引著，向后園行來。
沿著曲折的花徑，穿過一片新綠初綻的桃林，便看到了那方蓮池和池上的涼亭。
亭中果然有人。
謝明璃背對著小徑的方向，獨自一人倚坐在亭邊臨水的木欄長椅上。她依舊是一身素雅的裝束，月白色的上襦，淡青色的下裙，裙裾散落在潔凈的木板上。烏發(fā)松松地綰了個簡單的發(fā)髻，斜插著一支白玉簪子。她微微側(cè)著身，低頭看著攤開在膝頭的一冊書卷，神情專注。陽光穿過亭頂茅草的縫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勾勒出她清麗柔和的側(cè)臉輪廓和修長白皙的頸項。幾縷碎發(fā)散落在頰邊，隨著微風(fēng)輕輕拂動。
她身旁放著一個竹編的小提籃，籃中放著幾卷書和一個小小的青瓷水盂。整個畫面寧靜而美好，如同一幅工筆淡彩的仕女圖，融入了這方幽靜的山水之中。
引路的小童遠(yuǎn)遠(yuǎn)便停下了腳步，對著楚昀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后悄無聲息地退開了。
楚昀放輕腳步，走到?jīng)鐾と肟谔?，并未立刻進(jìn)去打擾。他靜靜地站了片刻，目光落在謝明璃專注的側(cè)影上。水光瀲滟，映著她素凈的衣衫和沉靜的眉眼，仿佛連時光都在這份專注中變得緩慢而溫柔。
直到一陣稍強的風(fēng)拂過蓮池，吹動了她膝上的書頁，發(fā)出輕微的嘩啦聲，謝明璃才若有所覺，抬起頭來。
她看到了站在亭外的楚昀。眼中閃過一絲意外，但很快便恢復(fù)了平靜。她合上膝頭的書卷，放在身側(cè)，站起身，對著楚昀的方向微微頷首致意，姿態(tài)從容而優(yōu)雅：“楚老板?！甭曇羟逶剑缤厮畵羰?。
“謝姑娘。”楚昀臉上浮現(xiàn)出溫和的笑意，邁步走進(jìn)涼亭，姿態(tài)自然，“打擾姑娘清靜了。方才與李山長交接完書籍，山長言及后園景致清幽，楚某便信步至此，不想姑娘也在此處，真是巧了?！?/p>
他目光掃過謝明璃放在長椅上的書卷，封面上隱約可見《鹽鐵論》幾個字，心中微動，順勢開口道：“說來慚愧，前次途徑講堂，偶然聽得姑娘講授《水經(jīng)注》，以治水之道喻治國之理，見解精辟，發(fā)人深省?！虏蝗缡琛ⅰ騽堇麑?dǎo)’之論，更是令楚某茅塞頓開，深有感觸?！彼Z氣真誠，帶著恰到好處的欣賞，“不知姑娘對當(dāng)下朝局，可有高見？楚某一介商賈，雖身處江湖，亦不免心系廟堂，愿聞姑娘卓見?！?/p>
楚昀這番話，既點明了上次的“偶遇”和聽講的事實，又毫不掩飾地表達(dá)了對她見解的贊賞，最后以商賈關(guān)心時局為由引出話題，銜接自然，理由充分。
謝明璃聞言，清澈的目光落在楚昀臉上，帶著一絲審視。眼前的商人，衣著素雅，氣質(zhì)溫潤，談吐有禮，眼神坦蕩，確實與尋常商賈的市儈不同，似乎真的對學(xué)問和時局有所關(guān)注。
她沉默了片刻。春日午后的陽光暖融融地灑在亭中，水光瀲滟，蓮葉輕搖。然而，她那雙清澈的眼眸里，卻慢慢浮現(xiàn)出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情緒。那情緒如同投入潭水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有疏離，有失望，有無奈，甚至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這復(fù)雜的情緒在她眼中交織變幻，最終沉淀為一片沉靜的深色。
“楚老板過譽了。”謝明璃的聲音依舊平靜，卻比方才少了幾分溫度，多了一絲難以捉摸的疏淡，“小女子身處書院，遠(yuǎn)離朝堂紛爭，所言所論，不過是從故紙堆中拾人牙慧，紙上談兵罷了。當(dāng)不得真，更稱不上‘高見’?！?/p>
她微微側(cè)過身，目光投向蓮池中那片新生的蓮葉，聲音輕了些許，仿佛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
“朝局如何……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明眼人心中自有論斷。唯‘公心’二字……難得?！?/p>
當(dāng)提及“清流”二字時，楚昀敏銳地捕捉到她眼底深處一閃而逝的疏離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深沉的失望。那失望并非針對某件具體的事，更像是一種長久累積的、對某種信念崩塌后的幻滅感。這絕非一個以父輩清流身份為榮的閨閣女子應(yīng)有的眼神！
她頓了頓，目光依舊停留在那片隨波輕蕩的蓮葉上，聲音更輕，如同自語，卻又清晰地傳入楚昀耳中：
“家父……常言，‘水至清則無魚’?！碧岬礁赣H謝遷，她的語氣并無孺慕，反而帶著一種復(fù)雜難辨的意味，似有敬重，又似有無奈，“為政之道，需懂得包容，懂得平衡，懂得在‘清’與‘濁’之間尋找那條微妙的界限。此乃持重之道，亦是……存身之道。”
她的話語帶著明顯的引述意味，顯然是在重復(fù)謝遷的觀點。然而，她的眉宇間卻不見絲毫認(rèn)同，反而籠上了一層淡淡的愁緒。
“可……”她的話鋒輕輕一轉(zhuǎn)，如同池水被微風(fēng)吹皺，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與質(zhì)疑，“水若至清，固然難養(yǎng)魚蝦，但若濁浪滔天，污泥淤塞，魚蝦……又豈能存活？這其中的分寸……‘清’與‘濁’的界限……何其難也！”
她的目光從蓮葉上移開，投向更遠(yuǎn)處迷蒙的水汽，眼神變得有些空茫，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疲憊與困惑：
“有時候，并非不知何為清，何為濁。只是……濁流洶涌，裹挾之下，縱有清流之心，亦恐身不由己。亦或是……為求存身，為求‘平衡’，明知其濁，亦不得不……” 她的話語沒有說完，那未盡之意，卻比直白的控訴更令人心驚。
楚昀心中微動。謝遷是清流領(lǐng)袖，是朝堂上“持重”一派的代表，是無數(shù)士子心中的道德標(biāo)桿。然而，他的親生女兒，卻在這幽靜的蓮池邊，用如此隱晦卻又如此沉重的語言，流露出對清流內(nèi)部現(xiàn)狀的強烈不滿，甚至是對父親某些“持重”做法的不認(rèn)同和深深的無奈！
這絲疏離與失望，這深藏的矛盾，如同清流堡壘上一道細(xì)微卻真實存在的裂痕！這或許……正是他可以利用的縫隙？
楚昀順著她的話，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對謝閣老的敬仰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謝閣老乃國之柱石，清流領(lǐng)袖，德高望重，人所共欽。姑娘家學(xué)淵源，耳濡目染，想必深諳其中道理，更能體會閣老的深謀遠(yuǎn)慮與持重苦心?！?/p>
他試圖將話題引向?qū)χx遷的正面評價，觀察謝明璃的反應(yīng)。
果然，謝明璃聞言，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那并非笑容，而是一抹極其苦澀、近乎自嘲的弧度，在她清麗的臉上一閃而逝。她微微搖了搖頭，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沉重。
她沒有接楚昀的話。
目光重新落回那片小小的、在池水中努力舒展的蓮葉上，長久地沉默著。春日暖陽灑在她身上，卻仿佛驅(qū)不散她周身那層淡淡的、無形的孤寂與愁緒。那愁緒并非閨閣閑愁，而是源于對現(xiàn)實的清醒認(rèn)知、對理想的堅持與對現(xiàn)實的無力感交織而成的深沉憂思。
涼亭內(nèi)一片寂靜，唯有微風(fēng)拂過蓮葉的沙沙輕響，和池水輕輕拍打亭柱的細(xì)微聲響。
楚昀也沉默地站在一旁，并未再出言打擾。他看著謝明璃沉靜的側(cè)影，看著她眼中那抹揮之不去的愁緒，心中那為復(fù)仇而冰封的角落，似乎又被什么東西輕輕觸碰了一下。
這個女子，清醒地看到清流的虛偽，也看到了勛貴的罪惡。她身處漩渦中心，卻努力保持著獨立的思考和那份難得的“公心”。她的掙扎與無奈，她的疏離與失望，都讓楚昀看到了一個與這渾濁世道格格不入的、孤獨而堅韌的靈魂。
許久，謝明璃才輕輕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的郁結(jié)吐出。她轉(zhuǎn)過身，對著楚昀，臉上已恢復(fù)了平日的沉靜，只是眼底深處那抹愁緒并未完全散去。
“園中風(fēng)好，楚老板請自便。明璃還有些書卷需整理，先行告退?！彼⑽㈩h首，聲音恢復(fù)了清越平靜，拿起竹籃中的書卷和水盂，抱著書卷，步履依舊輕盈，卻似乎比來時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沿著來時的花徑，漸漸遠(yuǎn)去。素色的裙裾拂過青石板小徑，消失在桃林掩映的盡頭。
楚昀獨自站在涼亭中，望著那抹素雅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水光瀲滟，蓮葉輕搖。
心頭，那被輕輕觸動的地方，余波未平。